炽热的火焰彻底吞噬——那是足以焚毁旧世界的野火!他猛地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破败的窝棚,穿透了无边的雨幕和黑暗,射向那遥不可及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咸阳宫阙方向。一种名为“天命所归”的狂潮,在九百颗被点燃的心中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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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咸阳宫。**
章台宫偏殿,巨大的青铜仙鹤灯吞吐着柔和明亮的火焰,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南海郡新进贡的象牙簟席铺陈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地砖上,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金丝楠木的几案上,摆放着来自岭南的奇珍异果,水晶盘里冰镇着西域的葡萄美酒,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昂贵而甜腻的气息。这里温暖、干燥、奢华得令人窒息,与大泽乡的冰冷泥泞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
一身玄色深衣、头戴高山冠的丞相李斯,跪坐在席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捧着一卷沉重的竹简奏章,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念着:“……南阳郡守腾奏报:驰道修筑至伏牛山段,遇山崩阻路,役夫死伤三百余,需增调刑徒五千,金三百镒,期一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二世皇帝胡亥歪靠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御座上,年轻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怠和不耐烦。他半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白玉环,对李斯奏报的“役夫死伤”、“增调刑徒”似乎毫无触动。殿角侍立的宦官宫女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李斯念完,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胡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挤出一点泪水,懒洋洋地问:“就这些了?朕乏了。”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陛下,”李斯放下竹简,微微蹙眉,补充道,“另据御史密报,碣石宫方士卢生、侯生等人,耗费巨万,所求仙药渺然,近日更口出怨诽之言,言陛下……刚愎暴戾,贪于权势……”
胡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寒霜,眼中射出阴鸷的光:“诽谤朕?好大的狗胆!给朕查!彻查!凡有牵连者,一个不留!”他猛地坐直身体,声音尖利。白玉环在他手中被攥得死紧。
“臣遵旨。”李斯垂首应道,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深知皇帝对“长生”的执念和对任何非议的敏感,更清楚赵高借此排除异己的手段会有多酷烈。这“彻查”二字,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几声刻意压低的、谄媚的笑语。紧接着,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身赭红色深衣、面白无须的中车府令赵高,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恭敬与戏谑的笑容,牵着一头雄壮的、长着美丽犄角的鹿,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那头鹿显然受过驯养,并不惊慌,只是好奇地转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宫殿,蹄子在光滑如镜的黑砖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李斯愕然抬头,胡亥也疑惑地皱起了眉。宦官宫女们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
赵高牵着鹿,一直走到御座阶下,才停住脚步。他躬身行礼,声音尖细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安的轻松:“启禀陛下,臣偶得一匹绝世良驹,特来献与陛下赏玩。此马神骏非凡,世间罕有,陛下请看!”他笑眯眯地拍了拍鹿的脖颈。
胡亥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指着那头鹿:“赵卿,你眼花了吧?这分明是一头鹿啊!哪里是什么良驹?”
赵高的笑容丝毫未变,反而更加恭敬,转向阶下侍立的群臣和殿角的宦官宫女,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陛下说笑了。这明明就是一匹千里马!诸位大人,你们说,这是鹿,还是马啊?”
死寂。
比刚才更加沉重的死寂降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头无辜的鹿身上,又飞快地扫过赵高那张笑里藏刀的脸,最后惊恐地瞥向御座上面色阴晴不定的胡亥。冷汗,无声地从许多大臣的额角、鬓边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昂贵的衣襟上。
李斯跪坐在席上,身体绷得笔直,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死死盯着那头鹿,又看向赵高,最后目光与御座上的胡亥短暂交汇。胡亥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赵高惯出来的、不知所措的依赖。李斯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他太明白了,这不是玩笑,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测试人心和权力的恐怖游戏!赵高在用这头鹿,丈量着这咸阳宫、这大秦帝国,究竟是谁说了算!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宗正,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赵高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如毒蛇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老宗正浑身一颤,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颓然低下了头。
“是马!好马!中车府令大人说得对,是千里马!”一个尖细谄媚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是胡亥身边一个颇得宠信的小黄门,他脸上堆满了夸张的、近乎扭曲的笑容,指着鹿大声附和。
“对对对!神骏非凡,确系宝马!”另一个大臣如梦初醒,连忙跟着附和,声音干涩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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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圣明,赵大人慧眼,此乃天马!”更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指鹿为马的闹剧,声音此起彼伏,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谄媚。偌大的章台宫偏殿,一时间竟充满了对这头鹿的“神骏”之处的阿谀奉承之声,荒诞到了极点。
胡亥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听着群臣颠倒黑白的奉承,脸上的疑惑渐渐被一种茫然和隐隐的兴奋所取代。他似乎觉得这很有趣?他再次看向那头鹿,又看向赵高。赵高脸上那抹掌控一切的笑容,在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斯依旧沉默地跪坐着,如同一尊石像。他没有看鹿,也没有看那些争先恐后指鹿为马的同僚。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面前光滑如镜的黑砖地面上。那上面清晰地倒映着殿顶华丽的藻井、跳跃的灯火,也倒映着那些扭曲变形的、争先恐后指鹿为马的面孔。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在这指鹿为马的哄笑声中,已经彻底崩塌了。那维系着帝国最后一点法度和理性的弦,被赵高用这头鹿,轻而易举地斩断了。他袖中的拳头,握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肤。
就在咸阳宫上演着指鹿为马的荒诞剧时,远在陈郡通往大泽乡的泥泞小道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正在暴雨中艰难跋涉。
季咸,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儒生,曾经在咸阳学宫也有过一席之地。如今,他身上的深衣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浆,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躯体上,形同乞丐。花白的头发被雨水粘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背上,用油布层层包裹、紧紧缚住的,是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几卷从焚书烈焰和追捕罗网中拼死抢救出来的《尚书》残简。
暴雨无情地抽打着他。每一步踏下去,都深陷在粘稠冰冷的泥泞里,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拔出来。狂风卷着雨点砸在脸上,生疼。他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骨骼,仿佛随时会散架。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内,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饥饿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胃腹,眼前阵阵发黑。
三天前,在陈郡一处废弃的里社破屋中避雨时,他遇到了同样被大雨所困、一脸焦灼的吴广。短暂的交谈中,吴广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对“天命”的试探性渴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季咸混沌的脑海。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滋生、缠绕。他想起了学宫被焚时冲天而起的黑烟,想起了同窗好友被坑杀前那悲愤绝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如同丧家之犬般的逃亡生涯……复仇的火焰和一种扭曲的、对“天命”的利用欲望,压倒了一切。
“你们需要神启……”季咸当时的声音嘶哑而诡异,眼神亮得吓人,“真正的天命所归,需要神迹的昭示!一场大雨…困住的人心…一条鱼…腹中的天书!”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个计划。吴广那魁梧的身躯明显震动了一下,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住季咸。
没有犹豫,没有多问。在死亡的绝境面前,任何一根稻草都是希望,无论它来自何方。吴广立刻弄来了他需要的物品——一小块珍贵的素帛(不知从哪个富户仓惶逃离时遗落的包裹布),还有一小包他贴身藏着的、原本用于抄录重要军令的丹砂。季咸颤抖着手指,用一根削尖的细小木棍,蘸着雨水化开的、鲜红如血的丹砂,在素帛上一笔一划,如同刻下诅咒般,写下了那三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字。
将帛书卷好,用坚韧的蒲草茎捆紧。看着吴广将那卷寄托着他全部复仇希望和疯狂执念的丹书,藏入一条特意寻来的、硕大的鲤鱼腹中,然后消失在茫茫雨幕里。季咸知道,一个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漩涡,被自己亲手推入了历史的洪流。
此刻,他独自跋涉在泥泞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背上的竹简沉重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扶住路边一棵被风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老槐树,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冰冷的雨水顺着树皮粗糙的纹理流下,混合着他额头滚烫的虚汗。他抬起头,透过迷蒙的雨幕,望向大泽乡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
一丝混杂着期待、恐惧和巨大疲惫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亲手点燃了那堆火,却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那燎原的烈焰,也不知道那火焰最终会焚毁什么,又会照亮什么。他只知道,咸阳那把焚书的火,终将以另一种更酷烈的方式,烧回那座用暴政和谎言堆砌的宫殿。
雨,还在下。冲刷着大泽乡的泥泞,也冲刷着咸阳宫光洁如镜的黑砖地面。冲刷着九百戍卒脸上狂热的泪水,也冲刷着章台宫里那些指鹿为马者额角的冷汗。冲刷着一条巨鲤腹中残留的血迹,也冲刷着一个老儒生身后泥泞小道上孤独的足迹。冰冷的雨水,仿佛要洗净这污浊的天地,又仿佛只是为即将到来的滔天烈焰,添上最后一把薪柴。
帝国的根基,在这南北两地的死寂与喧嚣、绝望与狂信、荒诞与挣扎之中,发出了沉闷而清晰的、行将断裂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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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郡鱼腹中的丹书帛[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