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惶惑,胆怯得很,不知如何应对空白来路,盼顾好身边诸事诸人,自多体会府外世道云卷雨狂,自知冷暖,落地无风。
禾静颐看完信,宽慰许多。盼顾好身边诸事诸人,自多体会府外世道云卷雨狂,自知冷暖,落地无风,似是沈璧君自省之语,更是她此刻此时最为倾心之话。她看了又看,将丝绢紧紧捂在手心,闭眼沉思。遂睁眼,将丝绢置于油火之上,慢慢烧尽。
烧信,在她心中意义非凡。
她有种古怪信念,总觉得烧掉的字字句句,会如不得已飞升天际的嫦娥那般,一缕一缕,幻作星辰。
“你们不能进去,你们是干什么的?”
“看见是谁了吗?还不跪下。”
才安静不到半晌,门外便闹开了。紧接着,便有人闯了进来。禾静颐本以为是几个不知事的小太监,没成想,宛姬本人也来了。
“唉,一进来便是一股子馊臭味。”
宛姬那一双媚眼滴溜溜四处乱转,嫌弃的很。
等她的眼珠子转累了,才开口说话,“我瞧你这儿,陋陋巴巴的,也不是什么琼楼玉宇呀,不就是一个养马女的鄙陋住处,怎么还僭越了,给自己备了个小厮呢?”
“钨极不是……”禾静颐话还没说完,一耳光便打了过来。那耳光打得很响,她几乎耳鸣了。
“钨极?”宛姬哈哈大笑,然后指着钟钨极。“你告诉我,就他那眼小嘴大的模样,也值得你唤他名字?我的绝世美人,倾国倾城的美背仙子。”
禾静颐脸色突然僵硬,清冷。该来的,还是来了。
“怎么不说话,不承认吗?”
“我……”
禾静颐刚吐出个我字,又招了一耳光。这次,不仅耳朵嗡嗡作响,脸上也火辣辣,热乎乎的。
宛姬走来走去,看看周围,看看禾静颐。然后命令她,“跪地上去吧,不是宠妃了,还享受宠妃待遇,合适吗?”
禾静颐不想跪,但又想,与其硬着性子不跪,还不如跪在钟钨极身边,伴着他。
于是,她起身。走过几个太监面前时,不知怎地,他们全都知趣向后退了一步。她走到钟钨极面前,凝视他半晌,转身跪在他身边。一不留心,手还碰了他的手。
宛姬居宫中上位许久,繁复而做作的礼仪于她而言,意味着尊重。所以她并未觉得禾静颐拖拖拉拉。她的心思不在上头。她只想着禾静颐相貌比她美艳精致,性格比她温婉可人,学识才情皆超她不知几许。
一种好处,已足够她咬牙切齿好几日,这么多好处,她便是从未见过真人也被扰得日思夜愁。
可不知怎地,越是妨碍,越是自找麻烦。
每天早上,一醒来,头一件事便是命人搜寻禾静颐做妃子时的故事。她听说前朝周皇帝为爱妃点烽火,她也想点烽火。她听说前朝皇帝为爱妃改了多年无肉不欢的习惯,她也想晏奕大改一番。她听说,前朝皇帝与爱妃和衣而卧时,曾潜入彼此梦境,梦好时同游天机之境,梦魇时则一起出逃。故事听的多了,一些是真的,一些是假的。时日良久,困扰未消,却成了心头刺。每每想起,便起了杀心,可你如何去杀一个死去的人呢?
“可是,天眷我啊。就是前几日,我终于听说,神女一般口口相传于夏周人口中的美背仙子没死,她还在,而且,”宛姬站起来,走到禾静颐面前,托起她的下颚。“她就在宫里,在近来皇帝最爱去的御马坊里。”
禾静颐看着她,那张脸因自找的气愤而胀得绯红,一双媚眼,眼白里,血丝卷卷,好似被无数烦恼丝缠住了。她很美,但现下,美正慢慢褪色,脱落,枯萎,随后破碎成沙,斑斑裂痕。
“你看什么?”
宛姬弯下腰,对禾静颐怒目而视。最后,一巴掌赏了下来。
禾静颐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不久,她感到有人扶起了她,接着又听到,“不准扶,把他拖下去。”
钟钨极很快被拖到了门外。
宛姬看着钟钨极出去了,复又坐回方桌边。
“瞧瞧你这张脸,都画成这样了,还能讨皇帝欢心。”
禾静颐头靠在地上,看不到宛姬,听这话可以自己判断。她本想着宛姬会以蔑视、玩笑、毫不在意的口气去说,可她听上去更多的是躲闪,畏缩,不敢承认,句句颤抖。
隔了半晌,她才说,“来人,把她的脸洗了。”
不一会儿,几个人抬来了木盆,放下时还砸了禾静颐的手。
“啊……”
“洗吧。”
令下了,几个人将禾静颐拉起来,一次次按着她的头,浸入水中。
七八次后,拉起来,黑妆还没尽数退去。
“把脸埋水里,用手揉。”
宛姬对别人的脸忌惮得很,之前拳打脚踢全是冲着脸来,浸水揉手更是不予余力。
禾静颐立刻闭眼,以防被戳瞎。木桶里的水已经乌黑似墨。浸入后,一只男人的手掐在了她的颧骨上,那手使劲儿揉了她的鼻子和嘴,放开,搅动一桶污水,再一次贴近脸,眼窝里揉尽了,双颊也来回擦了无数次,然后再一次搅动污水。
最后,抓着禾静颐后脑勺,将她拉起。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让开。”禾静颐听到了钟钨极的叫喊,听到了他衣服擦地,急急前冲的脚步声。现在可不是阻拦的时候,还不到掏空自己,出杀手锏的时候。所以,她伸出手拉他的裤子。不知是手力太轻,还是他不为所动,不一会儿,他便推开了所有太监,跪下,抱着她。
她低声说,“现在不是时候。”
他紧抱着她,那拥抱战战兢兢,似乎是抱着即将失去的珍宝。“你们都走开,走开。”
宛姬笑了。“在宫中,还有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么?”
宛姬转向禾静颐,双肩抖了一下。
她满脸水珠,发丝凌乱,根根弯折,贴着额头,贴着脖子。领子松了,胸口露了出来,但无论衣襟还是皮肤,都黑麻麻,湿哒哒一片。可就是这样,她依然是惊世之貌。甚至比起用心打扮起来,还美。这是一种沸腾,柔婉,气韵充沛的美,而刚刚受过的苦,仿佛成了一滴溅入清水的墨汁,搅染死水之前,仿佛重获了自由,阔开,舞动,千变万化,悠然自得。
宛姬咬牙闭眼,冷笑了一声。“折磨到了你这儿,倒成了点睛之笔,惹人怜惜了,是吧?花容失色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动不得你,便从他开始吧。”
外头喧闹起来,禾静颐与钟钨极被拖了出去。
突然,前朝太后与皇帝宫变那日死的情状,闪过禾静颐的脑际。她吓得叹了口气,身往后缩。
“怎地,怕了?”宛姬说。
禾静颐想跑,可她背痛得厉害,站都站不起来。
一个火盆支在大家面前,火星子蹭蹭上冒。五六根火钳扎在盆边上,看着着实恐怖。
宛姬冲着其中一个小太监点点头。
那太监走到火盆前,拔出了一根火钳。那火钳把手长而细,钳子尖是两个的扁平铁片,此时烧得如落日夕阳。
禾静颐见小太监,一步一步,越靠越近,周遭暖起来了,到处都是火烧火燎的焦味儿。
钟钨极大喊,“别过来。”然后搂着抱着,拖带拉扯抓住禾静颐往后躲。
宛姬看着,笑了。“放心,动的是她。你以为什么能毁掉花容月貌?灾难吗?不,是日复一日的白水平淡,是焦心劳力的争斗,是看到心头上的人一个个生不如死后的心灰意冷。一次不够,一生的暗淡无光才够。”
禾静颐抓着钟钨极,想要翻到他背上,护住他。
可她悲痛不已,稍一推便倒下了。
拿火钳的小太监走近了。起初有点怯懦,然而却被钟钨极撕心裂肺的叫喊激出了狠劲儿。只见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将火钳压入钟钨极的皮肤。衣服烧烂了,很快皮也烧烂了。
钟钨极痛不欲生,只好大喊。
不一会儿,几匹不知发生何事的马跑到了院子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马蹄子一下下跺着地。
太监们吓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还等什么。”宛姬呵道,“都是皇帝的汗血宝马,得罪了谁都吃罪不起。”
几个太监跑开了,笨手笨脚地拉扯起马儿来。
雪花跳得高高的,愣是不服,还踩断了一个太监的胳膊。
“继续呀。”宛姬冷眼瞧着那火钳的太监。
钟钨极的呼喊声又出现了,嘶声力竭,声声刻入她心怀。
她哭了,泪明明是热的,流过面颊时却冰凉似雪。
钟钨极的喊声再次传来时,她真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让一切消失。可她不能,她知道,突如其来的灾难不会就此消失。哪怕祈求再多也无济于事。
“宛姬。”
话还没出,一记耳光又至。
“宛姬,”她扭过头去,太监立刻扶正,让她正对着钟钨极的苦难。
“宛姬,”一次又一次,她依旧不改口。“秘术在……”
宛姬敏锐,听到秘术二字,便觉是美容驭夫之术。“你们放开她。”
禾静颐脱口而出。“你放了他。”
“还没怎么着呢,就提条件了?”
“即刻拿开火钳,我保证将半数驻颜与爱驭之术付诸笔端。”
“半数?”
禾静颐转头,焦心看着钟钨极。
又一声惨叫振彻宫闱。
禾静颐回头,逼视宛姬,“放了他。”
宛姬似是受了惊吓,徐徐吩咐道。“下去吧。”
钟钨极痛得倒在地上,禾静颐忍痛撑起手脚冲过来,将他抱在怀里。确认他无生命之险后,高高扬起额头,对宛姬说道:
“修缮书斋,我写他助,若遇窥探打扰,必焚卷毁书,再不复现。最后一事:去叫太医,此刻。”
宛姬没发话,禾静颐早已全身无力,只好将就最后一丝愤恨,大喊道,“请太医,你们做下人的,都没听到吗?”
宛姬没下令,依旧无人敢动。
许久,宛姬才说,“先带回屋里。”
禾静颐抚摸着钟钨极的额头,听到这句,立刻回道,“宛姬,若你还想如我这般讨人喜欢,每见一个男人便能引得他刀山火海里卖命,就去请太医。”
钟钨极的打算是先回屋。
他说,“先回去,你也受惊了。”
“有人看到这一切,你才能真得救,傻瓜。”
禾静颐紧盯着宛姬,钟钨极差不多已经晕了过去,众人无声,等待示下。
宛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退了一步,让人去请太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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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裂烟火[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