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师最爱说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曾有卦师说,世人如同井底蛙,平生不过那一方天地,然而井底之蛙怡然自乐,因为它极目远眺也不过就能看见井口的那个圆,天地如此小,井底如此大,何必愁?因而世人不愁,偶有知晓了井外天地之广大者,必然已经跳出了井底,于是他们也不愁。
卦师们则不然了。后来这位先人又说。井底之蛙自有其乐,卦师却注定终日郁郁如笼中鸟,透过笼子的缝隙看见笼子外的万千风景,知道这世界之广博,同时又肋生双翼,若有朝一日能脱得这樊笼,必能游历大江南北,遍阅笼中所见。
然而,然而。
公羊辰常为大女儿而喟叹。他感慨命运无常,感慨卦师的命数,又感慨天卜的命数,他心中愁绪缠绕,觉得女儿生如笼中鸟且有千里目,恐怕难逃一生郁郁,而自己不过也是只笼中鸟,只能看着女儿困居于笼中,没有半点搭救的方法。
小时候的公羊已和父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在最叛逆的年纪,她甚至痛恨自己生在了公羊家,痛恨自己身为公羊辰的女儿,痛恨自己注定是什么天卜——去他的天卜!去他们的!
她手里捏着剪刀,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当真是我的吗?公羊已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不过是个凡人,如果它们是我的,它们就不该看见那些东西。
她同样也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的眼睛给挖出来……只挖其中一只,留下一只去看看,她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她到底何以是天卜。
公羊已没法发泄。很多次她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来的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割开自己的喉咙,从里头取出那些积淀已久的音节,幸好她怕疼也怕死,无论她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所想的事情有多狠,只要她站到镜子跟前,再握住剪刀,她就下不去手了。
公羊已惜命。她知道她如果死了,弟弟妹妹们和父亲都会伤心欲绝,宫里那位公主也会等不到她的信,她的牵挂如此少,可毕竟也是牵挂,把她牢牢地绊在了这世上,没有让这位天卜真的去找老天爷,质问他为何要做此安排。
之后,她想通了。
之前白十二说公羊已放不下,有几个瞬间公羊已想要反驳,因为她还真有一件能够放下的事情,那就是她所身处的这个笼子。
天卜之眼让她能比常人看到更多,这是她的天赋。这天赋曾带来灾祸,但是它无疑也可以被用来救人,被用来做一番大事业,她大可以不必自毁双目,因为祸端从来不在她的天卜之眼——祸端在于她还没学会如何去运用这份力量,就已然拥有了这份恩赐。
所以后来她接受了要一生困居笼中,她接受了有朝一日会有人知晓她的名姓,然后给笼门挂上一把锁。然而她并非全无自由……她得到了她曾经差点就要失去的机会:决定要将这把锁交给谁。
这是她在不可违抗的天命之中为自己保有的最后一线生机。
在这个她注定逃不开的双日相争之局中,公羊已决心奋力一搏,她要把自己的锁交给白十二。
但她要等,她要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狭小的车厢睡起来实在不够舒适,公羊已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不过她实在太困,所以没过一会儿她还是闭上眼睛,衷心希望这次自己不要再做什么怪梦。
好吧,没有什么契机,也没有什么需要等的。
公羊已就只是还不敢而已。
白十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应该在这里确保火堆熄掉,然后收拾一下地上的残局,钻进马车里去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还要赶路呢,公羊已可以在驭座上睡着,她可不行。
但是白十二非但没有去熄灭火堆,还往里头添了点柴,用长树枝拨弄着,确保它能一直熊熊燃烧。
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想些事情而已。
白十二过惯了宫里的生活。不,倒不是说她习惯了锦衣玉食,而是她习惯了那种无人关注她的生活。舒太妃偶尔会到倚竹楼去,看看女儿过得如何,和她聊聊天,然后离开,没有兄弟姐妹的白楠要找玩伴的时候,也会来倚竹楼找她……然后同样也会离开。
 
33.慕羊[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