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蒙族。仔细看,年不过而立,所带香童,岁不过七八。
鱼把头不禁面露不屑。
“把头,不是说请的是茂巴思老先生吗?怎么是个满族后生?”负责操控绞盘马匹的二把头说。
几位渔民将哈达都拿了过来,鱼把头摆摆手,示意他们先收了。
这对儿满洲萨满似是父子,青年拉着孩子,迎风而立,湖上无遮无拦,七八级的风吹得一众蒙古汉子站立不稳。再看那孩子,不摇不晃,喘气均匀。
鱼把头生得魁梧高大,腰悬一口银鞘大蒙古刀,后背是一狼皮革袋,内插一杆老枪。紫榆木镶金的柄儿,精铜的枪管儿,这杆喷子,杀狼猎虎,战功赫赫,据说还喷过小日本子。
鱼把头踏着大步,向青年萨满迎面而来,面沉似水,待距那萨满十几步远,骤然从背后抽出老枪,抬手便打!
“啪”——
声震四野,铅弹铁砂,擦着青年的耳畔飞过,父子二人,岿然不动,面不改色。
回头再看,半空中一只夜猫子,被炸碎了胸膛,坠在冰上。
“把头大哥好枪法,只是这夜猫子死得屈了。”青年说。
天马仰首喷响鼻,似它主人一般骄傲,这西域的马确实比蒙古马漂亮。虽说客观地讲,蒙古马最善奔跑,但是蒙古马,头大,颈短粗,毛长,一般是垂首状,所以古代天子驾六,基本不选择蒙古马。
青年的儿子,青年的马,加上青年自己,无不透着满洲男儿的傲气,这年月,敢骑着天马百里横行的,有几个不是手上沾了鬼子血的?
“高人啊!失敬!上哈达!”鱼把头为人豪爽,只要你有本事,吃奶的娃娃我也敬着,没有本事,千年的王八也没用。
他一把丢了那枪,金柄的老枪,该是康雍时期欧洲教士进贡到宫里的样式,枪身上的洋码子是葡萄牙文,大航海时代的火器。这枪的原主人,应是一位蒙古王公,否则这种进贡到宫里的御用之物,不是皇上赏赐,是出不了内府的。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宝贝,在英雄面前,也只有扔在冰上的份儿。
“家师前不久病了,接受了把头大哥的邀请祭湖醒网,又不能推辞,便让我和犬子代劳了。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本事不敢和师父相比,但师父能派我来也是看得起我了。接到师父的信儿,一路从奉天过来,这一道儿可是不太平。”
这年月,从奉天二人一马行来,至此又全须儿全尾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且不说山高水长,遇不遇着鬼怪,就这一路不收他几个鬼子伪军的狗命,岂有平安到达。
听他说话的意思,是往年来祭湖醒网的蒙族老萨满茂巴思的徒弟,咱别的不说,就这位蒙古老萨满,是参加过伪皇帝在新京皇宫的登基大典的,这得是什么身份和本事?
日本神道教、黑龙会的高人多次和他斗法,文斗武斗,未尝一败。据说这匹天马,是裕仁天皇出访满洲国时所骑,便是赠给了这位茂巴思,后来老师父又给了这位满洲青年。
要知道,元始天尊就是将坐骑四不相传给了姜子牙。师徒相承,佛家讲究衣钵,仙道讲究坐骑。以胯下之马相赠,这青年便是有无上本事。
“预祝各位,一网入水,鲜鱼满仓。”青年解腰间马镫壶与众蒙人敬酒。
一壶高粱烧下肚,青年突然解开马褂和袍子。零下四十度的酷寒呐,打着赤膊站在冰上。
青年扔了水獭皮帽子,将脑后辫发甩开,仰天大喝。
只见,青年肌肉虬结,一看就是功夫底子。右肩上浮现出一只血红色龙爪来。
不多时,渐渐一条过肩红龙将他上半身缠住。您问这红龙是啥?我告诉您这是纹身。
这种纹身是隐形的,平时不显,只在激动、燥热、愤怒、兴奋等情绪作用下血液循环加速时才能出现。一般沐浴时、打斗时、行房时等等便会出现,极其霸气。必以红睛白羽的鸽子血,加白酒掺朱砂纹成。鸽子要活着取血,针管一头连着鸽子一头连着人,一条大红龙,不废几只鸽子不成。
这青年是如何做到,在这样的气温下,赤膊上身,却能让鸽子血纹身透出来?这得是什么体魄?
只见他蹬了马靴,被发跣足,跳上高台,腰系铜铃,走手持蟒皮神鼓,右手一只狍子前腿。击鼓唱咒。
小香童一跃而起,旱地拔葱,跃上三米高台,将桦木皮糊高丽纸的大面具递给父亲,替那萨满烧香摆供。
祝咒毕,鱼把头向天鸣枪,高呼下网。这一场满蒙两大高人合作的冬捕才算开始。
数千米的大网兜着水又兜着鱼,在冰下行走。鱼把头就像能看穿冰面一样,操控有度。那渔网有了分量,极重,十几匹健马流出汗水又凝成霜花,如被冰雪。
唐代岑参诗云“马毛带雪汗气蒸”,便是如此。
头鱼出水,百十斤重滚圆肥壮的大胖头在冰上跳跃,不多时,便速冻了。冰下看似凉,但懂点物理的都知道,冰水混合物的温度是零度,但是冰上可是零下四十多左右。一下子四十度的温差,倒是让这些鱼没什么痛苦便冻住了。这可能也是蒙人只在冬季捕鱼的原因之一。鱼可杀,但不可虐杀。所以,敬天惜地,兼爱众生的理念,在东北各个民族之间都是相通的。
众蒙人开始收鱼,青年也已穿戴整齐和儿子站在一边。鱼把头捧来头鱼鱼头和奶酒作为酬谢,天已渐亮,冰湖灿然。
“嘎啦——”
一声冰裂声,青年脚边厚冰之下,一道黑色光影游动,似有一条大鱼,一闪即逝。
这时,冰上传来犬吠声,一道黄光驰来,遥遥望见一条黄犬驮着一个女童。
“这是哪来的狗精抢了人家姑娘?”青年说。
“那女娃娃衣服辫子像我们蒙人。”鱼把头为人热情善良又骁勇有血性,高喊:“弟兄们,抄家伙,截住那狗!”
青年未动,望那黄犬眼中,有眼白眼仁,和人无异。凡狗的眼睛,望去都是黑眼,转动时才见白眼,但这只人眼狗一看便不是凡物。
“我是蒙族巫女灵童博尔济吉特.哈思!这是我家的狗!你们不许伤它!”女童高呼。
博尔济吉特.哈思。这名号,众人是听说过的,老女巫的转世灵童,本事大着呢,蒙人连忙放下家伙,前去相迎。
小哈思下了狗,和一众人用蒙语说明来意,那狗却跑到青年萨满面前,露出肚皮,仰卧着示好,似旧相识。
“黄狗,你认得我?”
既然知道这狗不是凡物,青年便直接和它说话,料得它也能听懂。
那黄狗道:“恩公,你可记得十年前,您在兴安岭打猎,兽夹夹了一只大豺?”
青年想了想说:“好像有这回事,我上山打兔子、狍子,不料夹子夹了一只棕色大豺,我见它可怜,就给放了。你要不说,我还真忘了。”
“那是岭上修行的出马才仙,是我父亲,家父亡故时告诉我,必替它报此不杀之恩,我算得恩公所在,正是奉天地界儿,但山高路遥,时下又关卡重重去不得,刚好恩公今天出马祭湖,而我家小姐要来这查干湖搭救朋友,这等机缘不可错过,便特来拜谢。”黄犬说。
“你这狗儿。倒是谁都认识。”小哈思过来说。
“满洲祝咒派灰仙弟马,见过大师。”那青年向小哈思行礼。别看小哈思比他儿子还小,但是蒙族女巫是转世传习的,你看得的只是女巫这一世的身子而已。
哈思回了个礼。黄狗接着说:“家父有言,恩公幼子有一段姻缘系在我身上,我是小恩公的月下冰人(古人认为,冰下事为阴,冰上事为阳,媒人是撮合阴阳的人,于是叫做冰人。至于“月下老人”一词,比较常见,我就不做解释了。)今日,我特将小恩公未来夫人给您带来了!”
小哈思听罢骂道:“你这狗畜生,来时可没说给我找婆家啊!”
“哈哈,缘分。难怪家师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谁能想到,十多年前无意中救下的一只豺狗,日后能给我小儿子带来一段姻缘。你这女孩儿,果然不凡,儿子你看,这媳妇儿咋样啊?”
“我不要,我要娶旗人的姑娘!”
“我还要嫁给蒙古汉子呢,才不要嫁给你们满洲人。”
两个孩子的话,引得众人大笑。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这是《诗经.氓》中的句子,谁有能说早恋不美好呢?
“丫头,你一路从锦州来,就是为了救你朋友?不知道是哪位啊?”青年问。
“一条酸脸河豚精,那河豚本质不坏,心性质朴,是受了山楂之毒,易怒好斗。”哈斯说。
“那你快去看看,网上来的那些胖头之中,有没有河豚吧!”
话音刚落,冰上传来一声惨叫。
“大师!救我!”
循声再看,方才起网的冰窟窿上已结了一层薄冰。此时,薄冰乍碎,打冰窟窿里,窜出一条黑龙来。
那老龙,头上两角,一只断了一节,一只已然齐根消失,一脸白须,十来米长,一身黑鳞。口中无齿,爪尖圆钝,动作迟缓。体生四爪,一爪四指,身上多处咬伤,掀鳞透骨,血涔涔出。
这种四爪龙应该叫做蛟或蟒。
“黑蟒老仙,何至如此啊?”青年问。
那黑蟒仙落于冰上,因伤痛行走不稳,爬到青年面前,纳头便拜,小香童忙上前扶起。
黑蟒道:“我是湖中蟒仙,管理一方水族,方才大师祭湖醒网,作咒拘我,说冰上有人张网冬捕,我便一一告知湖中鱼鳖之仙,速寻佳处躲避,以免误入网罟。谁知,不知何时从何地来了一只得道的河豚,入我辖域也未曾告知,为大网网住,我急忙搭救,可方一救出,便迁怒于我,说我未曾先行告知,又嫌我搭救迟缓。我与它讲理,它却十分蛮横,只说是我失职,让凡人伤了它。其实它也没什么伤,老身我搭救虽迟,却也没损它分毫。但它却与我打斗。老身体弱,被它揭却数片鳞甲,即便求饶也是无用。生生折我一角。蟒精生角,本就是千年才有一只。老身修道两千年,才有这一对无叉的角,再过千年才能生二杠(幼年公鹿生出两个叉的角,中药名二杠茸。)这河豚已经损我一只半。老身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水寻求搭救。本是蟒仙,却要弟马出手,惭愧之至啊!”
宁和君子打架,不和小人讲理。小人的理,只在他们嘴里。人一旦无耻,便会无畏,继而无敌。
您说人有喜怒哀乐,难道凡事要逆来顺受吗?我说不,怒是不可控的,但打架是可控的。吵架就是更无聊且低俗的行为了。
《道德经》有言“兵者,不祥之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世上却是有很多不付诸武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我们见过英雄在战场和侵略者肉搏,刀剑相向,血肉横飞也不是没有。但是您见过八路军战士和鬼子对骂吗?
古代君子,意见相左,可以刀剑相向,却从不恶语相加。即便是绝交,古语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这动不动就能和人吵架的人,是最低级的。他们并不是想用比打架更柔和的方式解决问题,而是因为他们这些小人,没有和人打一架的勇气。你真给他一个大耳帖子,他马上叫爸爸,屁都不敢放。
本人生平,最看不上和人吵架的人,不管占不占理,对与不对,我都看不上。
青年对哈思说:“丫头,老仙做的没错,查干淖尔,千顷水域,这河豚是新迁来的精怪,本应向老仙报告。借人宝地,应心怀敬意。它未通禀,现在得理不让人,你这朋友,我给你面子,你来处理吧。”
哈思点头说:“谢谢伯伯不予责怪,我这朋友,给您添乱了。”
哈思来到冰窟窿处,作咒拘鱼,一条西瓜大小的河豚,鼓胀欲破,从水中出来,口中骂骂咧咧。
“老妖龙!老妖龙何在?我取你狗命!”
“鱼精!你怎么如此无礼?”哈思说。
那河豚用胸前一对儿小鳍立在冰面上,说道:“哈思,你是我朋友!快帮我杀了那龙!”
“黑蟒老仙并无罪过,我为什么杀它?”
“你是我朋友啊!打架当然要帮我!不帮我就是不够意思!否则,我对你那么好是为了什么啊?”
“朋友之间,彼此关心,是为了打架有帮手吗?你快快收了法术,随我回去,不要在这丢人了!”
“丢人?你嫌我丢人?我今天便丢人了!我有理我怕什么?你不帮我,今天便没有交情!你也别拦着我,惹了我,我连你一起打!”
“你这鱼精,脸怎么这么酸?说生气便生气,即便是你有理,人家是一方之主,礼让三分不行吗?”
“礼让?我凭什么礼让?我有理我凭什么礼让?不管它多大年纪,没伤害到我咋的都行,伤害到我了,亲爹亲妈也不好使!”
呵呵多像个不讲理的泼妇啊。话说这泼妇一词,确实有点儿不尊重妇女的意思。但是这个词不是现代出现的,出现的时候就是男尊女卑的社会,咱不能用今天的道德观约束古人。为什么有泼的就一定是妇呢?那是因为古代妇女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无知才泼。所以说文明的人,大小便也文明,打架也文明,干啥都文明。不文明的人,抱着古琴读《离骚》,他也像流氓。
这样的朋友您有吗?没什么事啥都好,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因为什么事和人冲突。这种时候吧,您往往进退两难。不帮吧,不够意思;帮吧,又嫌丢人。拉着点吧,他就逮谁咬谁,疯狗一样。
我劝您,这种人,对您多好都要放弃,有朝一日您要是招了他,他一样不念旧情,说来就来。这种人就是脸上砸多了山楂的河豚,脸酸还爱生气。
我们交友,是把他人当做自己的“朋友”,他们交友,是把他人当做“自己的”朋友。
这样的人无理可讲,跟自己家人都能干起来,定时炸弹一般,说不上什么时候炸。
“唉——”哈思叹了口气,“鱼精,我骑着狗跑了三天,从小凌河畔到查干湖上,当着众位叔叔伯伯的面儿,说你是我朋友,我是来救你的,你这么做,把我置于何地啊?”
“我不管,我现在生气了!先杀了老泥鳅再说!我一生气,六亲不认,何况是你!”鱼精说。
真的是这样,写尽鬼狐,皆说人事。您看街上悍妇撒泼,老公从旁边劝着,她连老公都揍。
什么叫情绪管理?别说什么控制不住。你是精神病吗控制不住?一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还能控制什么?大小便吗?你也就占个不失禁值得一提了吧?嗨——
我能体会,那时的小哈思是多么无地自容。
“混横啊你!”哈思扭头对青年说:“伯伯,我不认识这鱼精,认错人了。老蟒仙求的是您,还是您出手吧。”
青年还是给足小哈思面子说道:“原来如此,我说女巫灵童的朋友,不能是这种败类嘛。既然认错了,那我也就没有顾及了。”
这里有个萨满的规矩,不管哪门哪派哪族,请弟马的求的是谁,谁便出手。人家不干,你才能接。之前青年便是给了小哈思出手机会,小哈思现在还回去,那便不能再接手。任人家满洲萨满用什么法术怎么对付这鱼精,你都得看着。
“六子,把你爷爷给你的家伙借爸使使!”青年唤那香童“六子”,香童抖开背后包袱,青鲨鱼皮鞘一口鹿角长剑。
这香童就是我爷爷,哈思就是我奶奶。
“是爷爷奶奶的故事,他们这么小就认识啊。”老婆才听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后来太爷爷扎死了鱼精,颇为欣赏奶奶,上门提亲。奶奶五岁那年,就嫁给了爷爷。所以我爸,是满蒙两家大萨满的儿子。太爷爷的师父也是蒙古人,所以我才会一些蒙族萨满的咒语和法术。白?夜飞便是其一。鹰是蒙人格鲁派图腾之一。”
“看来这河豚一样的朋友,是挺危险啊!”
“那我怎么说不去啊?”老婆有点为难。
“成年人拒绝的方式很多。你借故有事三次以上,她也就不找你了。但是肯定不会对你像以前一样好了。我们不是孩子,不存在什么绝交,这样的人,就是一个认识的故人便可以了。该联系联系,但心里要清楚,她不是我们的朋友。你看我这缸里的狗头,多横,它不配有朋友。”
不过刚才,为了给老婆讲清楚细节,我一边讲故事一边念心诀还原现场。这个故事,我听爷爷奶奶讲过数次,自己用心诀也看过数次,以前没有发现,这次才意识到,奶奶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线绳,拴着一块吊坠。我方才注意看了看。
黄玉、狼头、八思巴文!
第三卷第二十四章:河豚[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