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西楚宫阙的椒酒浓香,压不住范增咳在丝帕上的汞毒银斑。
>当项羽将传国玉玺的空椟踏作脚凳时,霸上军营的篝火正舔舐着萧何新削的木牍——那浸透牛血的陈仓道草图,在火焰余温下蒸腾起淡淡的铁锈与血腥。
>渭水对岸飘来的楚歌,被灌婴的斥候用缴获的秦筝弹出变徵之音,如同关中大地上新旧伤痕的共振。
**彭城。西楚霸王宫。**
冬日的阳光透过高耸的云母窗格,将雕梁画栋的殿堂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斑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复合气味:燃烧顶级椒木(一种昂贵的香料木材)散发出的、带有辛辣暖意的奇异芬芳;烤炙熊掌、鹿唇等山珍野味溢出的、混合着油脂焦香与野性腥臊的浓烈气息;来自百越之地、用整桶整桶倾倒入青铜冰鉴中镇着的、甘醇却极易上头的烈性“椒浆”酒香;还有名贵香脂、美人膏泽、以及汗液蒸腾交织在一起的、奢靡而粘稠的暖香。各种气味在巨大的殿堂内蒸腾、发酵、碰撞,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富贵漩涡。
这里曾是旧楚王宫的偏殿,如今被项羽以雷霆手段占据、改造,成了他西楚霸王的临时宫阙。虽不及咸阳阿房之万一,却也极尽铺陈。巨大的蟠螭纹青铜火盆沿着殿壁排列,炭火熊熊,驱散着江淮冬日的湿寒。殿中央铺着厚厚的、色彩斑斓的西域绒毯,其上散置着数十张精美的漆案。案上金樽玉碗堆积如山,盛满了珍馐美馔。穿着轻薄华美丝衣、身姿曼妙的楚地舞姬,在编钟与琴瑟奏出的华丽乐音中,如同穿花蝴蝶般翩跹起舞,水袖翻飞,环佩叮当。
项羽高踞于殿首一张巨大的、铺着斑斓虎皮的王座之上。他未着甲胄,只穿一袭玄色绣金深衣,衣襟微敞,露出强健的胸膛。重瞳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如同蕴藏着熔岩的深渊,倒映着眼前的极乐盛宴。他的脸庞在酒精和暖意的熏蒸下微微泛红,下颌线条依旧刚硬,嘴角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尽享征服果实的快意弧度。一只粗壮的手臂随意地搭在王座扶手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扶手上镶嵌的一颗鸽卵大小的血红玛瑙。另一只手则抓着一个硕大的、用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酒爵,爵中盛满了琥珀色的椒浆烈酒。
“喝!今日不醉不归!共贺我西楚霸业!”项羽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豪迈,穿透了靡靡乐音,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高举玉爵,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流淌,滴落在华贵的虎皮上。
“霸王威武!霸业永昌!”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谄媚迎合之声!分封于此的诸侯王(如英布、臧荼等)、楚军核心将领(如龙且、季布等)、以及被强征来陪宴的旧楚遗老贵族们,纷纷起身,举杯狂饮。酒液泼洒,笑声、恭维声、划拳行令声瞬间压过了乐声,殿堂内充斥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喧闹与放纵。
项羽的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或敬畏、或谄媚、或强颜欢笑的脸,一种掌控一切的极致快感如同电流般流遍全身。咸阳的烈焰,阿房宫的灰烬,秦王子婴匍匐的身影,尽在脚下!这万里江山,这锦绣膏粱,这如云美人,尽在掌中!他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真王!
他肆意地大笑着,随手将饮尽的玉爵扔给侍立在旁、同样满面红光的项庄。目光无意间瞥见王座旁地上,随意丢弃着一个制作极其精美的紫檀木匣。匣盖敞开,里面衬着明黄色的丝绸,却空空如也——这正是之前盛放传国玉玺的空椟!自玉玺在咸阳军营“失踪”后,这空匣便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一直留在这里。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瞬间掠过项羽的重瞳,快得如同错觉。咸阳那夜的混乱与耻辱,玉玺消失的疑云,如同美味的羹汤里落下的一粒老鼠屎。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暴戾的烦躁,随即被更汹涌的酒意和眼前的喧嚣所淹没。他猛地抬起穿着镶金嵌玉、柔软鹿皮靴的右脚,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毫不掩饰的轻蔑,重重地踏在了那象征无上天命的空椟之上!将精美的紫檀木踩得“嘎吱”作响,明黄的衬里瞬间沾染上靴底的泥污!
“天命?”项羽嗤笑一声,声震屋瓦,带着狂放的不屑,“孤之天命,在掌中剑!在胯下马!在尔等胸中血!何须以死物为凭!” 他踏着玉玺空椟,如同踏着旧秦帝国的最后一块墓碑,睥睨四顾。
殿内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更加狂热的谄媚与欢呼!
“霸王神威!天命自在!”
“玉玺算个鸟!霸王就是活生生的天命!”
“踩得好!踩死那秦狗的天命!”
在殿首喧嚣的阴影里,靠近王座的一处略偏的漆案后。亚父范增枯坐如朽木。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深衣,与殿内的华服锦绣格格不入。面前案上,金樽玉盏未动,珍馐佳肴已冷。他瘦削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宴饮的欢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郁和难以掩饰的疲惫。浑浊的老眼,透过眼前缭绕的椒香烟雾和狂舞的身影,死死地盯着王座上那个踏玺狂饮、意气风发的霸王,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冰冷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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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范增猛地捂住嘴,枯瘦的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剧烈抖动,如同风中残烛。他迅速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死死捂住口鼻。咳嗽声压抑而痛苦,被殿内震耳欲聋的喧嚣所掩盖。
许久,咳嗽才渐渐平息。范增缓缓移开捂嘴的丝帕,动作极其隐蔽而迅速。他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了一眼丝帕的中心——那里,赫然裂开了一小片极其刺眼的、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银灰色污渍!那污渍如同活物,在素白的丝绢上微微晕染开,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冰冷而甜腻的金属腥气!
汞毒!
范增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骊山地宫汞河决堤的传闻,咸阳方向飘来的、沾染了诡异银霜的寒风……这来自帝国陵墓最深处的死亡气息,竟然已侵入了他的肺腑!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方染毒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猛地抬眼,再次望向王座上那个对近在咫尺的危机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毁灭快感与酒色之中的项羽,一股混合着悲哀、愤怒和无力回天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竖子……不足与谋……”一声低不可闻、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叹息,如同游丝般从范增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瞬间消散在鼎沸的椒酒浓香与狂热的喧嚣之中。
**霸上。汉军大营。**
与彭城宫阙的暖香奢靡截然相反,这里是初冬关中最真实的粗粝与清寒。
军营扎在渭水南岸一片地势稍高的土塬上。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连绵起伏的灰色营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潮湿泥土、皮革鞣制、马匹汗臊、劣质烟草、以及大锅熬煮的粟米粥的复杂气息。营帐之间,泥泞不堪,随处可见车辙和马蹄踩踏出的深坑,积水映照着灰暗的天光。
第33章 彭城霸上的楚歌新声[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