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前进一段距离,便有人留下极其隐蔽的记号——或是在不起眼的树干根部用匕首刻下只有自己人才能辨认的符号,或是将几块特定的石块堆叠成某种自然又不显眼的形状。
森林的压迫感无处不在。巨大的蛛网悬挂在树枝间,上面粘着被吸干了汁液的昆虫躯壳。色彩斑斓、一看就有剧毒的蛇类在枯叶下缓缓游动,冰冷的竖瞳扫过这些不速之客。密林深处,不时传来大型猛兽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令人毛骨悚然。但这支精悍的队伍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总能提前感知危险,巧妙地避开。
不知在昏暗的密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的林木似乎稀疏了一些,隐约有微弱的水流声传来。纪信再次举手示意队伍停下。他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一棵高大的冷杉,借着枝叶的掩护,极目远眺。
视野豁然开朗!
前方不再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由巨大冰川漂砾和风化岩块构成的乱石河谷。一条清澈但湍急的溪流在乱石间奔腾跳跃,发出清脆的声响。河谷对岸,山势陡然升高,但坡度相对平缓,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悬崖峭壁。更重要的是,沿着那条溪流的走向,隐约可见一条被洪水冲刷出来的、相对平直的自然通道,蜿蜒着向西北方向延伸!那方向,正是绕过巍峨秦岭主脉、直通关中平原腹地——渭北台地的捷径!
陈仓故道!找到了!
纪信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如同灵猿般滑下树干。落地无声。
“找到了!”他对着围拢过来的几名骨干斥候,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振奋,“前方河谷,可通渭北!速派精干人手,沿溪流标记路径,探明水势深浅、渡口位置、有无楚军哨卡!主力就地隐蔽休整,等待后续命令!记住,一丝痕迹都不可留下!我们是汉王的影子!”
“诺!”几名斥候眼中同样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低声应命,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迅速消失在河谷方向。
纪信靠在一块冰冷的巨大漂砾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粗糙的麦饼,就着皮囊里的冷水,慢慢地啃着。他锐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林木,投向西南方向——那是褒斜道工地方向。虽然相隔数十里重山阻隔,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听到樊哙那粗犷的咆哮,看到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破烂“汉”字旗,还有那劣质木材在栈道上发出的、如同哀鸣般的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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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坚定的笑意,在他那布满风霜和疤痕的脸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盘以帝国余烬为棋子的生死局,在这骊山飘散的汞毒银霜与秦岭初雪的交界处,在这喧嚣的明火执仗与这死寂的无声潜行之间,悄然落下了决定胜负的第一子。
骊山深处。郑国渠地底密道。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绝对的寒冷。
只有水珠从头顶岩缝中滴落的“滴答、滴答”声,在狭窄、湿滑、弥漫着浓重土腥和朽木腐败气息的通道中空洞地回响,如同为亡魂计时的丧钟。
子婴不知道自己在这条深埋地底、通向未知的秘道中行进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饥饿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胃囊;寒冷如同跗骨之蛆,渗透了他的骨髓,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痛楚;而深入骨髓的疲惫,则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四肢,让他每迈出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他身上的素服早已被冰冷的岩壁和滴落的泥水浸透,沉重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散发着霉烂的气味。脚下是湿滑的、布满苔藓的岩石,稍有不慎便会滑倒。他只能依靠前方侍卫手中那唯一一支、火光飘摇欲灭的松脂火把,以及侍卫伸过来的、同样冰冷颤抖的手,艰难地向前挪动。
恐惧,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本身,紧紧包裹着他。每一次岩石的轻微震动(也许是地表的余震,也许是骊山地宫深处传来的异动),每一次通道深处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的诡异呜咽,都让他浑身僵硬,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不敢去想身后的追兵是否已经发现了洞口,不敢去想祖父那深埋地底、宏伟而恐怖的陵寝,更不敢去想那个为了堵住毒瘴出口而消失在银色死亡之雾中的守陵校尉赵敢……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彻底淹没。支撑他继续前进的,只剩下赵敢临别时那斩钉截铁的话语:“生路……在郑国渠……堑山堙谷……巴蜀……”
“秦王……小心……前面……有……有水……”前方搀扶着他的侍卫,声音嘶哑虚弱,带着喘息。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前方通道的拐角处,那里的地势明显低洼,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油光的积水潭!水面漂浮着一些腐烂的枯枝败叶,散发着更加浓烈的腐臭气息。
绕不过去。积水潭几乎占据了整个通道的宽度。
侍卫咬紧牙关,将火把递给身后的同伴,自己则率先试探着踏入冰冷刺骨、污浊不堪的积水中。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冰冷刺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摸索着,确定水下的地面相对平整,没有深坑,才转过身,伸出双手:“秦王……臣背您过去!”
子婴看着侍卫冻得发青的脸和浑浊水中漂浮的腐烂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别无选择。他颤抖着,伏在侍卫冰冷潮湿的背上。侍卫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在冰冷的污水中。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水花四溅。子婴能清晰地感受到侍卫身体因寒冷和用力而剧烈的颤抖。另外两名侍卫,一个高举着火把照明,一个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卫。
终于,涉过了这片令人作呕的积水潭。侍卫将子婴放下,自己则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大口喘息,浑身湿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休……休息一下……”子婴看着侍卫惨白的脸色,心中一阵酸楚和无力。他靠着湿漉漉的岩壁坐下,冰冷的岩石透过湿透的衣服刺入肌肤。他感到一阵阵眩晕,眼皮沉重得如同铅块。
就在这时,负责断后、一直警惕地观察来路的那名侍卫,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有……有光!后面……有光!”
子婴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追兵?!他们还是追来了?!他猛地扭头望向身后幽深的通道!
果然!在通道拐角处的黑暗中,一点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橘黄色光芒,正由远及近,缓缓移动!不是火把那种摇曳跳跃的光,而是更稳定、更集中……像是……灯笼的光?!
在这深入地底、死寂绝望的秘道中,突然出现的、如同鬼火般移动的灯光,比看到楚军的火把更令人毛骨悚然!一股寒意从子婴的尾椎骨直冲头顶!
“保……保护秦王!”瘫在地上的侍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拔出腰间的青铜短剑,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火光摇曳,将众人惊恐扭曲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岩壁上。那点橘黄色的光越来越近,脚步声也隐约可闻——是极其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仿佛……一个垂死之人在艰难挪动。
终于,在拐角处,灯光映照出一个佝偻、瘦小、穿着破烂不堪的深褐色麻布短衣的身影。那是一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人,头发稀疏花白,如同枯草般粘结在一起。他一手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粗糙木拐,另一只手,提着一盏极其简陋、用薄薄的羊皮蒙着的竹骨灯笼。灯笼的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照亮他脚下几步的距离。他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污垢,如同风干的核桃皮,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几乎只剩下眼白,茫然地“望”着前方,似乎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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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工?!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子婴的脑海!这装束……这气息……像极了当年修筑郑国渠的那些最底层的、饱经风霜的水工!
那老瞎子似乎并未察觉前方有人,依旧拄着木拐,拖着一条明显不太灵便的腿,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他的呼吸沉重而浑浊,带着浓重的痰音。灯笼昏黄的光线,在他佝偻的身影上投下摇晃不定的光晕,在这死寂幽深的地底,显得格外诡异。
“站……站住!什么人!”侍卫强忍着恐惧,厉声喝道,青铜剑指向那老瞎子。
老瞎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哆嗦,停下了脚步。他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他眼睛似乎看不见),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谁……谁啊?是……是工头吗?俺……俺是看渠的……老瞎子……迷……迷路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关东口音,充满了无助和惊恐。
子婴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了一丝。不是追兵?只是一个在渠底迷路的老水工?他示意侍卫放下剑。
“老丈,你是……郑国渠的役工?”子婴试探着问道,声音同样嘶哑虚弱。
“郑……郑国渠?”老瞎子茫然地重复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随即又变得惊恐,“不……不是……俺……俺是看泄洪道的……在北边……‘堑山那段……地龙翻身……渠……渠底裂了……俺……俺掉下来了……” 他语无伦次,但“堑山”两个字,却如同惊雷般在子婴耳中炸响!
堑山!赵敢说的通往巴蜀的“堑山堙谷”密道!
“老丈!你说‘堑山?你知道怎么去‘堑山的泄洪道吗?”子婴猛地站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和寒冷,急切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
老瞎子浑浊的眼白似乎“看”了子婴一眼(虽然并无焦点),布满污垢的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困惑的神情。他颤巍巍地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向通道的深处,那个积水潭的方向:“那……那边……水……水闸……青铜的……上面……刻着字……‘堑山……推开它……就……就通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随时会倒下。
子婴的心脏狂跳起来!他顺着老瞎子指的方向望去——正是那片刚刚涉过的、散发着腐臭的积水潭!潭水幽暗,深不见底。难道……闸门在水下?!
“快!扶我过去!”子婴对侍卫急声道。
两名侍卫搀扶着子婴,再次踏入冰冷刺骨、污浊不堪的积水中。这一次,目标明确。他们忍着恶臭和刺骨的寒冷,摸索着积水潭靠近岩壁的一侧。水下的岩壁湿滑冰冷,布满了滑腻的青苔。
“这里!”一名侍卫的手在水下摸到了一块明显不同于周围岩石的、冰冷光滑的金属边缘!他用力拂开水底厚厚的淤泥和腐烂物,借着同伴高举的火把光芒,看清了水下之物!
那是一块巨大的、边缘光滑的青铜板!斜斜地嵌在岩壁底部,被厚厚的淤泥覆盖,只露出一小部分边缘。青铜板表面,布满了深绿色的铜锈和水垢,但依稀可见上面阴刻着两个古朴雄浑的秦篆大字——“堑山”!
找到了!通往生路的最后一道闸门!
子婴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顾不上冰冷的污水和刺骨的恶臭,将整个手臂伸入冰冷的水中,和侍卫一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抠住那青铜闸板边缘的缝隙!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一!二!三!用力!”侍卫嘶哑地喊着号子。
青铜闸板沉重无比,又在水底被淤泥和水压封堵了不知多少年。三人拼尽全力,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冰冷的污水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嘎吱……吱呀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与岩石摩擦的艰涩声响,终于从水底深处传来!那沉重的青铜闸板,在三人合力之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内移动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汹涌的、带着新鲜水汽和泥土气息的暗流,猛地从闸板移开的缝隙中涌了出来!
生路,就在这冰冷的、污浊的积水潭底,被绝望中的双手,奋力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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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巴蜀栈道的明修暗度[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