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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尸穸夜行[2/2页]

聊斋新介 吕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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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抬起了头。车灯的光扫过她的脸,那张被我修复得安详平静的脸,此刻却因某种内在的、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着!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
     “家…回…家…爸…等…”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非人的嘶哑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她空洞的眼神越过老陈的肩膀,死死盯着公路尽头无边的黑暗,仿佛那里就是她唯一的方向。
     老陈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侧身让开了一步,不再阻挡,却紧跟在王雅身边一步的位置。
     “好…回家…”老陈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低沉柔和,像在安抚一个迷途的孩子,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跟着光走…别走岔了…走稳当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内袋里,摸索出一个东西。借着远处车灯微弱的光,我看清了——那是一小截颜色深沉的木头,像是桃木,一端磨得很光滑,上面似乎还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一些模糊扭曲的纹路。老陈紧紧握着那截桃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不再看王雅的脸,目光垂落,紧紧盯着她那双沾满泥泞、在冰冷路面上艰难挪动的脚。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声音压得极低,含混不清,像古老的歌谣,又像某种神秘的祷祝,完全听不懂内容,只有一种奇特的、带着安抚力量的韵律,随着夜风轻轻飘散。
     说来也怪,王雅那原本僵硬蹒跚、仿佛随时会跌倒的步伐,在老陈这低沉的诵念声中,竟然真的变得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缓慢,依旧拖着沉重的滞涩感,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摇晃感减弱了。她依旧执着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黑暗的前方挪动,目标明确得令人心悸。
     我屏住呼吸,紧跟在老陈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脆弱的平衡。我们三个人,一个穿着寿衣的“人”,一个手握桃木念念有词的老者,一个心惊胆战的年轻人,就这样在凌晨空旷无人的乡间公路上,组成了一支沉默而怪诞的送葬队伍。只有脚步声,王雅沉重的拖沓声,老陈低沉的诵念声,以及我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在公路的一个岔路口,王雅没有丝毫犹豫,僵硬地转向了一条更窄的土路。土路颠簸,坑坑洼洼,两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黑暗中,隐约出现了几户人家的轮廓。其中一户院门外,竟然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颗微弱的星辰。
     王雅的目标,正是那盏灯!
     她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迫切。院门虚掩着,没有上锁。王雅僵硬地伸出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我和老陈紧随其后。
     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些农具。昏黄的灯光是从堂屋门缝里透出来的。堂屋的门也开着一条缝。王雅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门口,动作停滞了。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面朝着屋内。
     屋子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供桌上点着两根粗大的白蜡烛,烛光摇曳,映照着墙上王雅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容灿烂。供桌下方,摆着一口薄薄的、还未上盖的冰棺。冰棺旁边,坐着一个蜷缩的身影——正是王雅的父亲。他穿着皱巴巴的旧外套,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压抑的啜泣无声地耸动着。他显然哭累了,就那么缩在冰冷的冰棺旁睡着了,连我们推门进来都毫无察觉。
     王雅就站在门外,无声地“看”着冰棺旁蜷缩的父亲。那张被老陈修复得安详、此刻却因执念而扭曲的青灰面孔上,所有的痛苦、挣扎、狰狞,如同退潮般一点点褪去、消散。烛光在她空洞的眼眸里跳跃,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她身上那股支撑着她从冰柜走到这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活气”,也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无踪。
     她僵直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木偶,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朝前栽倒下去!
     “小心!”我下意识惊呼,想冲过去扶。
     老陈却比我更快一步。他一个箭步上前,在王雅的身体重重砸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面前,伸出双臂,稳稳地托住了她。动作精准而有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他将王雅冰冷、僵硬的身体轻轻横抱起来,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一步一步,走向那口为她准备的冰棺。烛光跳跃,将他佝偻却异常稳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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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陈小心翼翼地将王雅放回冰棺里,仔细地替她整理好沾满泥泞的寿衣,拂开她脸上凌乱的黑发。他凝视着棺中那张恢复了平静的面容,沉默了几秒,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那截深色的桃木,极快地、无声地在冰棺四周虚虚地划了几个我看不懂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老陈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冰棺旁,王雅的父亲被刚才的动静惊醒,猛地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我和老陈,当他的目光落在冰棺里女儿安详的遗容上时,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触电般猛地扑到冰棺边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脸,又猛地抬头看向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
     “王叔…”我刚想开口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
     老陈却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噤声。他走到王雅父亲身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老人剧烈颤抖的肩膀。
     “老王,”老陈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闺女…回来了。踏踏实实回来了。让她…安心歇着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雅沾满泥泞的寿衣下摆和那双同样沾满泥巴的赤脚,又落在老人脸上,声音更沉了几分,“天亮前…给她…把脚上的泥…仔细擦干净。一点…也别留。”
     老人浑身一震,顺着老陈的目光看向女儿的脚。那沾满黄泥的脚,在这整洁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眼和不祥。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攫住了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不再看我们,只是猛地扑在冰棺上,粗糙的手颤抖着,隔着冰冷的棺盖,一遍遍徒劳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老陈不再说话,拉着我的胳膊,示意离开。我们退出堂屋,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老人撕心裂肺的悲泣隔绝在身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小小的院落,寒意刺骨。
     回殡仪馆的路,我和老陈都沉默着。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但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平息。快到殡仪馆后门时,我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问:“师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雅她…真的‘走回来了?您那截木头…还有念的…”
     老陈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凌晨灰白的天光勾勒着他瘦削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尸穸(xi)。”他吐出两个异常生僻的字眼,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尸…穸?”我完全没听过这个词。
     “嗯。”老陈继续往前走,推开冰冷的后门,“人死灯灭,魂飞魄散,这是常理。可有些时候…一口怨气憋着,一点念想太沉,压得那点还没散尽的生魂…一时半会儿走不利索。身体里残存的那点子…嗯…你就当是最后一点活气儿吧,被这念头硬生生给拘住了,催着那皮囊…去完成生前放不下的事…这就叫‘尸穸。”
     我听得头皮发麻:“那…那桃木…”
     “老辈传下来的笨法子。”老陈走进冰柜区冰冷的通道,声音在空旷的金属空间里带着回音,“桃木辟邪,刻上安魂的符纹,能稍微安抚一下那股子乱撞的‘气,引着它…把该走的路走完,别横生枝节,也别…吓着活人。”他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我一直好奇的带锁抽屉。抽屉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本纸张发黄、边缘卷曲的线装古书,书页上全是密密麻麻、如虫爬般的繁体字和奇异的符咒图案;旁边散放着几截同样刻着符纹的桃木、几块颜色深沉的石头、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暗红色粉末(像是朱砂),还有一把样式古旧的铜铃。这些东西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陈旧纸张、木头和淡淡药味的奇异气息。
     老陈拿出其中一本最破旧的书,枯瘦的手指在封皮上那三个模糊的墨字《穸异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合上抽屉,重新落锁。他转过身,把书递给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看透生死后的苍凉和一种沉重的嘱托。
     “拿着。有空…翻翻。干咱这行当的,送人走最后一程,光会描眉画眼…不够。”他把书塞进我手里,那书页冰冷,带着沉积多年的寒气,“今天这事,烂肚子里。报了警,怎么说?说尸体自己走回家了?法医来了,除了说她爸把她背回去的,还能查出个屁?除了给活着的人添堵,没半点用处。”他疲惫地挥挥手,“去,把值班室的监控…该删的删干净。张胖子那儿…我去说。”
     我捧着那本冰冷沉重的《穸异录》,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书页粗糙的触感提醒我这一切并非噩梦。老陈佝偻着背,走向值班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死寂、弥漫着消毒水与无形寒意的冰柜区通道里。
     通道尽头,一排排巨大的不锈钢冰柜门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像无数沉默的墓碑。B17号柜门紧闭着,锁扣闪烁着无情的金属寒光。王雅回来了,以一种超越生死的执念走完了她的路,最终回到了这冰冷的金属格子里。她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呜咽声似乎还在我耳边萦绕,混合着老陈那句低沉沙哑的“尸穸”。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本《穸异录》。发黄脆弱的纸页,墨迹洇染的繁体字,扭曲神秘的符咒……这本该是荒诞不经的故事,此刻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和重量。老陈抽屉里那些桃木、石头、朱砂的影像挥之不去。原来死亡并非终结,那口咽下的气,也可能被未了的念想拘住,催动着僵硬的躯壳,在深夜里跋涉归家。
     殡仪馆的冷气仿佛更重了,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深处。我抬头,再次望向那一排排沉默的冰柜。每一扇紧闭的金属门后,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着属于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执着。谁又能知道,这冰冷的铁壁之后,是否也沉睡着未被听见的呼喊,未被抚平的执念?
     我抱紧了那本古书,粗糙的书皮摩擦着我的掌心。这双手,描摹过无数张逝去的容颜,试图赋予他们最后的安详。可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死亡的面纱之下,隐藏着活人难以想象的幽深。老陈说得对,光会描眉画眼,远远不够。这行走在生死边缘的行当,需要的不仅是手艺,或许还有一份对那未知幽暗的敬畏,一份指引迷途“生魂”归于寂静的担当。寒意依旧刺骨,但心底那最初的、纯粹的恐惧,却在老陈苍凉的背影和这本沉重的书页间,沉淀成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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