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加深了,他向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亲昵:“周师傅,时代不同了!您守着金饭碗要饭呐!想想,只要您点头,把方子交给我们专业的团队来运作,我保证,后面这个数,”他伸出几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您随便填!要几个零都行!您后半辈子,还有您儿子孙子,那都是人上人!”
“几个零?”老周抬起眼皮,浑浊的眼里没什么波澜,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极淡的嘲讽,“张老板,这方子,不是钱的事。它……认人。”他想起皮卷上那句“心诚则灵”,想起自己半夜接露水、荒野寻藤蔓、讨灶心土时的虔诚,想起酒缸里那咕噜作响、仿佛有生命律动的声音。这酒里酿进去的,不只是那些古怪的配料,还有他的心思、他的敬畏。机器?冷冰冰的流水线?他无法想象。
张广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像面具一样剥落,露出一丝冰冷的愠怒和不耐烦。他收起合同,声音也冷了下来:“周师傅,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这好东西,放您手里,糟蹋了!也帮不了几个人。交给我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您再好好想想。”他深深地看了老周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然后转身钻进轿车。车子无声地发动,滑出巷口,留下一股淡淡的汽油味。
老周站在暮色里,看着那车消失的方向,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冰冷的铅。张广源最后那一眼,让他后背莫名发凉。
几天后的深夜,万籁俱寂。老周刚迷迷糊糊睡着,后院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老周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后院冲。月光惨白地照着院子角落——他视若珍宝的那口粗陶大酒缸,此刻已经四分五裂!琥珀金色的酒液像决堤的生命之泉,肆意奔流,浸透了地面,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奇异酒香瞬间爆炸般弥漫开来,充盈了整个小院,浓得化不开,直冲脑门!
三个黑影正手忙脚乱地围在碎裂的酒缸旁,其中一人手里死死抓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正是老周藏在缸底泥里的、凝聚了所有精华的那块酒曲母!那东西在月光下,竟隐隐透出温润的金色光泽。
“放下!”老周目眦欲裂,血往上涌,嘶吼着扑过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衰老雄狮。他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揪住那个拿着酒曲母的壮汉胳膊,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啊——!”那壮汉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地用力一甩胳膊。老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来,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石板上,一阵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见另一个黑影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向旁边一个幸免于难的小酒坛——那里面,是傍晚时分,一个从外地赶来、苦苦哀求的男人为家中病危老父求的最后一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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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周绝望地嘶喊。
“啪嚓!”小酒坛应声而碎!珍贵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与地上大片的酒液混在一起,洇入泥土,那浓烈得令人心醉神迷的酒香仿佛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哀鸣,迅速被泥土贪婪地吞噬、稀释。
“妈的!快走!东西到手了!”拿着酒曲母的壮汉捂着流血的手臂,又惊又怒地低吼。三个黑影再不敢停留,慌慌张张地翻墙而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院子里一片狼藉,刺鼻的酒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老周粗重痛苦的喘息。
老周挣扎着坐起身,后脑勺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眼前发黑。他颤抖着手,摸向那片被酒液浸透的泥地。泥土冰冷潮湿,黏腻地沾在手上,那股神奇醉人的香气,正以惊人的速度消散,只剩下泥土的土腥味和淡淡的、令人心碎的酒糟味。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泥泞和残余酒液的手,又望向歹徒消失的墙头,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月光。一种比肉体疼痛更深的、仿佛被抽空了骨髓般的绝望,沉沉地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从浑浊的老眼里涌出来,砸在冰冷的、浸满酒香的泥土上。
几天后,一则本地新闻像长了脚,迅速传遍了小城:风头正劲的“康健源”生物科技公司,其雄心勃勃推出的“古方养生原液”在首次高端品鉴会上突发状况!多位参与品鉴的富商名流饮用后,竟然上吐下泻,被紧急送医,场面一片狼藉,狼狈不堪!新闻画面一闪而过,老周在自家杂乱的铺子里,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镜头扫过一个被担架抬出会场的人,西装革履,脸色惨白如纸,痛苦地捂着肚子——正是那个一脸精明、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张广源!他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对着镜头愤怒地比划着什么。
老周看着张广源那张扭曲痛苦的脸,看着屏幕上打出的“康健源古方原液导致集体食物中毒”的刺眼标题,心里却像被寒风刮过的荒地,一片死寂,没有一丝波澜。他默默地关掉了电视,吱呀作响的杂货铺里只剩下旧座钟单调的滴答声。他佝偻着背,慢慢地挪到后院。那晚打碎的缸片和坛子碎片已经被他清理掉,但被酒液深深浸润过的那片土地,颜色依旧比别处深得多,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他缓缓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那片泥土,指尖传来冰冷的湿意。忽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愣了一下,疑惑地拨开湿泥——竟是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深褐、质地温润的碎片!是那口粗陶缸的缸底残片!上面沾着几道早已干涸、呈现出一种奇异暗金色的痕迹,正是那晚泼洒出的、混合了泥土的残酒干涸后留下的印记。
老周的心猛地一跳,像死灰里骤然迸出一点火星。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碎片挖出来,捧在手心,如同捧着一块失而复得的、带着余温的骸骨。他把它拿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里,极其极其微弱地,似乎还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奇异醇香。那香气淡得几乎像是幻觉,却又固执地钻进他的鼻腔,轻轻撩拨着他沉寂下去的心弦。
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隔壁刘婶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老周……你……还好吧?”她的目光落在老周手中那块沾着泥的碎陶片上,又看了看那片颜色深暗的土地,轻轻叹了口气:“唉,真是造孽哟……多好的东西……”
老周没抬头,只是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那块碎片上湿润的泥土,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他布满皱纹的手指在那几道暗金色的酒痕上反复摩挲着,仿佛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温度。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回答刘婶,又像是在对着手中的碎片和脚下沉默的土地自言自语:
“等吧……再等等看……”
他抬起头,望向院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场酝酿已久的春雨,正悄然落下,细密的雨丝温柔地洒落,浸润着干渴的土地,也轻轻打湿了那片曾被神酒浸透的深色泥土。泥土在细雨中无声地呼吸着,仿佛在默默消化着那场离奇的浩劫,又仿佛在酝酿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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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旧巷酒香[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