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潘璋本是江东一介莽夫,从孙策讨逆开始,刀口舔血半生。
擒关羽时我仰天大笑,自以为从此名震天下;
却不知那把偷藏的青龙偃月刀,早已在暗处滴落宿命的寒露。
猇亭大营醉眼朦胧间,我看见关兴提剑而来——
刀刃入喉的刹那,竟望见麦城风雪中那个倒下的巍峨身影。
建安五年,江东草长莺飞的时节,我攥着那杆粗砺的木矛,挤在秣陵城喧腾的人群里,仰头望着高台上的孙策。那身影裹在烈阳般灼目的金甲里,声音如同滚雷碾过城垣:
“江东子弟,可愿随我荡平群丑,复我故土?!”
“愿随讨逆将军!”数万条喉咙爆出的嘶吼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胸中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窜起,烧得喉咙发干。我跟着人群,把手中那杆削尖了的木矛举向天空,扯开嗓子吼叫。什么故土大义,彼时对我而言过于遥远;我只看见那金甲将军马后飘扬的旌旗,猎猎作响,仿佛裹挟着无上荣光与足可饱腹的军粮——那才是我潘璋眼真真切切的前程。
吴郡山越作乱,我第一次随军。密林深处湿滑难行,腐叶的气味混合着血腥直冲鼻腔。一个彪悍的山越头目,脸上涂着狰狞的赭色油彩,挥舞着沉重的石斧,接连劈翻了我们两个同乡。他野兽般的嚎叫近在咫尺,浑浊腥臭的吐息几乎喷到我脸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手脚僵冷。然而,退后便是死路一条!一股绝境里迸出的凶悍猛地冲垮了恐惧,我嘶吼着,不知哪来的力气,挺起那根简陋得可笑的木矛,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捅!
“噗嗤——”矛头竟侥幸穿透了皮甲缝隙,深深扎进那山越头目的腰腹。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剧痛扭曲了脸上的油彩,沉重的石斧脱手砸落泥地。我死死抵着矛杆,感受着另一端生命挣扎的抽搐渐渐微弱,直到彻底瘫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矛杆淌下,浸透了我的手掌,黏腻滚烫。
“好小子!够狠!”什长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肩上,震得我一个趔趄,“叫什么名?”
“潘…潘璋!”我喘着粗气回答,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却死死盯在那具被我刺穿的尸体上。那黏腻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奇异地烙印在感官里,最初的恐惧竟悄然褪去,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感,开始在我粗砺的骨节间悄然滋生。什长的赞许,第一次让我尝到了血与勇力换来的滋味。
几年刀头舐血,我凭着这份亡命的凶悍和还算利落的身手,竟也积攒下些许薄名。建安十三年,赤壁烈焰焚江,映红了半边天穹。我带着一队步卒,奉命在乌林一带设伏,堵截那些被大火烧得焦头烂额、侥幸爬上岸的曹军溃兵。那些昔日趾高气扬的北军精锐,此刻铠甲歪斜,满脸烟灰血污,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
“杀!”我挥刀劈倒一个踉跄奔来的曹军屯长,刀刃砍进颈骨的滞涩感清晰传来。手下兵卒如狼似虎扑上去,砍瓜切菜。这不是两军对垒的堂堂之阵,更像是围猎一群失魂落魄的野兽。一个年轻的曹兵,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污泥和泪水,瘫软在地,徒劳地举着半截断矛,绝望地望着我。我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但随即被身旁队率的狞笑驱散:“潘司马,这可是白捡的军功!”那点异样瞬间湮灭在冰冷的现实里。我面无表情,手起刀落。血光飞溅,染红了江岸的泥泞。那晚清点斩获,记功的竹简上,我潘璋的名字下又添了浓重的一笔。乱世如炉,人心似铁,容不得半点无用的柔软。我踩着尸骸,只觉那晋升之路,便是用敌人的血一遍遍浇灌出来的石阶,每一步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与实在。
建安二十年,合肥城外,逍遥津。孙权主公亲率大军,志在必得。我身为偏将,麾下虽只千余儿郎,却也摩拳擦掌。未曾想,那魏将张辽,竟如疯虎般率八百死士直冲中军!帅旗摇动,惊呼四起,阵脚眼见松动。
“顶住!随我潘璋,护住主公侧翼!”我目眦欲裂,嘶吼着跃马挺刀,带着本部人马斜刺里撞向那支锐不可当的魏军前锋。刀锋相撞,火星迸溅,巨大的反震力让我的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刀柄流下。一个凶悍的魏兵长戟横扫,狠狠砸在我的左肩甲上,剧痛钻心,半边身子几乎麻木。手下亲兵见我中招,惊呼着拼死涌上,用血肉之躯替我挡开后续致命的劈砍。
混战中,我瞥见主公的銮驾在亲卫死命护卫下且战且退,心中稍定。然而张辽那杆染血的长枪,如同索命的毒龙,依旧在人群中翻腾搅动。我肩头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挥刀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合着血水流入眼中,视线一片模糊猩红。此战之惨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搏杀。最终,虽勉强稳住阵脚,护得主公脱险,但回营清点,带去的儿郎十不存三。我跪在营中,看着担架上抬回的那些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躯体,听着压抑的哀嚎和呻吟,肩上的伤似乎痛到了骨缝里。勇猛?功勋?在这修罗场上,不过是幸存者侥幸的喘息。我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第一次对那“勇将”之名,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倦怠。乱世功名,皆由血铸,而我潘璋的血,和手下儿郎的血,又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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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冬,荆州。
吕蒙都督的白衣渡江之计已成,荆州各郡望风归降,唯余那座孤城——麦城。城头上,“关”字大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虽显残破,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屈的孤傲。我奉都督密令,带着本部精兵,会同马忠等人,在麦城通往西川的必经之路上布下层层罗网。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光秃秃的枝桠,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来了!”斥候压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紧张。
远处崎岖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当先一人,绿袍金甲,胯下赤兔马,即便隔着风雪,那股睥睨天下的威仪也如实质般迫来,正是名震华夏的汉寿亭侯关羽!只是此刻,他身形不复往日雄壮,赤兔马步伐亦显蹒跚,身后仅剩十数名同样疲惫不堪的亲兵。一代武圣,竟落得如此境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堵在胸口,混杂着即将捕获巨兽的狂喜、对那巍峨身影本能的敬畏,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兔死狐悲般的寒意。
“放箭!”我猛地挥手下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埋伏已久的弓弩手骤然发难,箭矢如飞蝗般扑向那支小小的队伍。
“君侯小心!”关平凄厉的嘶喊被箭矢破空声淹没。赤兔马长嘶人立,关羽挥舞着那柄威震天下的青龙偃月刀,刀光如匹练,竟将大部分箭矢磕飞。然而,他终究是强弩之末,一支刁钻的弩箭狠狠钉入他的右臂,刀势为之一滞!
“杀!”我见时机已到,再无犹豫,猛地抽出佩刀,率先从埋伏的土沟中跃出,直扑过去。马忠等人也从两侧杀出,瞬间将关羽残部淹没。关平、赵累等将拼死护主,怒吼着抵挡,如同困兽犹斗。雪地被鲜血迅速染红、融化,又冻结成暗红的冰坨。
激战中,我觑准关羽因臂伤露出的一个微小破绽,猱身而上,手中环首刀带着全身力气狠命砸向他持刀的右腕!这一击,凝聚了我潘璋半生沙场搏命的狠辣与此刻孤注一掷的疯狂。
“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刀柄传来,震得我双臂发麻,虎口再次崩裂,鲜血直流。那柄青龙刀竟未被震落,只是微微下沉!关羽猛地转过头,那双凤目扫过我,即便深陷绝境,重伤力竭,那目光依旧如寒电惊雷,带着神只俯视蝼蚁般的冰冷与威压。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幸得马忠等数名悍卒已从侧面不顾死活地猛扑上去,死死抱住关羽的手臂和腰身。
“呃啊——!”一声压抑着无尽屈辱与不甘的怒吼从武圣胸腔中爆发出来,如同受伤的雄狮最后的咆哮,震得周围扑上的兵卒都为之一滞。趁着这千钧一发的间隙,我强压住心头的惊悸,咬碎钢牙,手中刀光再闪,拼尽全力狠狠劈下!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刀,而是他握刀的手腕!
刀锋入肉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嚓,在风雪呼啸的背景下竟显得异常清晰。那只曾温酒斩华雄、诛颜良文丑、令天下英雄胆寒的手,连同那柄象征着他一生骄傲与武勇的青龙偃月刀,一同沉重地跌落尘埃,深深陷入冰冷的雪泥之中。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大片的积雪,那刺目的红,灼痛了我的眼睛。
一代武圣,轰然倒下。雪,落得更急了。
第170章 潘璋篇——纤悔录[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