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溅!巨大的反震之力从枪杆上传来,震得我双臂发麻,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枪杆。甘宁也绝不好受,他脚下的走舸猛地一晃,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仅仅一个照面,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那不死不休的决绝杀意。
“凌统!”甘宁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如同野兽的嘶吼,“此刻非是报私仇之时!曹贼大军压境,你欲坏主公大事乎?!”
他的吼声如同冰冷的江水当头浇下,让我狂怒的头脑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清醒。曹军!主公!这两个词沉甸甸地砸在心头。我死死盯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枪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胸中那团复仇的烈焰疯狂燃烧,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焚毁,但一丝残存的、对孙将军的忠诚,像一根坚韧的细丝,死死拽住了即将彻底崩溃的堤坝。
就在这时,急促的号角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打破了僵持。显然,我们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双方。甘宁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警惕,有杀意,似乎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焦灼?他猛地一挥手,他那艘走舸迅速掉头,船桨猛烈击水,飞快地隐入了黑暗的水道深处。
我僵立在船头,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那几乎要炸裂开的恨意。刚才那雷霆一枪未能得手,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仇恨如同毒藤缠绕上来。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中只剩下冰冷的、不死不休的决绝。甘宁,今日算你命大!但这血债,我凌公绩必亲手讨还!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建安二十年,合肥城外,逍遥津。
这片土地,此刻已彻底沦为修罗屠场。曹军大将张辽,如同地狱冲出的杀神,率领他麾下最精锐的“八百虎士”,竟悍然冲垮了孙权亲自率领的中军大阵!铁蹄奔腾,刀光如林,惨嚎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混杂成一片令人绝望的死亡交响。江东的阵线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沙堤,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像被割倒的麦子。鲜血溅满了我的铠甲,糊住了我的视线,那温热粘腻的触感,不断将我拽回父亲倒下的那个血色甲板。我狂吼着,手中长枪舞成一团银光,拼命护着惊魂未定的主公孙权向后方撤退。每一次格挡,每一次突刺,都榨干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曹军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扑上来,刀枪剑戟组成死亡的丛林,步步紧逼。我们这支小小的护卫队伍,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保护主公!”我的声音早已嘶哑,带着血沫。又是一支冷箭擦着我的耳畔飞过,带走一片皮肉,火辣辣地疼。更多的曹兵涌了上来,一个面目狰狞的敌将挺着长矛,狞笑着直刺我身侧的主公!
“主公小心!”我目眦欲裂,想要回身格挡,但左右两侧同时刺来的长戟封死了我的动作!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完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熟悉、如同鬼哭般的破空厉啸,撕裂了战场混乱的喧嚣!
一道乌光,快得无法形容,带着一种我骨髓深处都为之战栗的死亡气息,瞬间从我头顶掠过!
“噗嗤!”
精准无比!那道乌光狠狠贯入那个挺矛刺向主公的敌将咽喉!巨大的力量带着他整个人向后飞跌出去,矛尖在距离主公胸甲仅一寸的地方颓然坠落。那敌将双手徒劳地捂住自己喷血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仰面栽倒。
是它!就是这种箭!就是这种夺命的尖啸!五年前那声撕裂我世界的弓响,此刻竟以这种方式,在另一个生死关头,再次撕裂了我的耳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因这巨大的冲击而瞬间僵直。是谁?谁射的箭?!我猛地抬头,循着箭矢来路望去。
硝烟弥漫的战场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一匹战马人立而起。马背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傲然挺立,手中那张强弓的弓弦仍在剧烈震颤!他身披的锦袍在烟尘与火光中狂舞,如同燃烧的旗帜!那张脸,隔着纷乱的人影和弥漫的烟尘,清晰无比地映入我的眼帘——甘宁!
是甘宁!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瞬间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不清。我的世界只剩下那个高坡上挽弓的身影,和他锦袍在风中翻卷的猎猎声响。是他?怎么会是他?!这个我恨入骨髓、立誓必杀之而后快的仇人,竟然在这千钧一发的绝境中,射出了救下主公、也间接救了我的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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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洪流狠狠冲垮了心防。那根支撑了我整整十二年、以刻骨仇恨为钢筋铁骨筑起的高墙,在这支救命的箭矢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可笑!是荒谬?是愤怒?是茫然?还是……一种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被强行撕开的裂痕?无数激烈冲突的情绪在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死死盯着甘宁的方向,握着长枪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捏得发白,却再也无法像在濡须口时那样,毫不犹豫地刺出去。
甘宁似乎也远远地望了我这边一眼。隔着弥漫的烟尘,隔着尸山血海,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手中长刀挥出雪亮的弧光,带着他身后一小队悍勇的锦帆旧部,如同烧红的利刃切入凝固的牛油,义无反顾地再次杀向曹军最密集、最凶险的核心!那决绝的背影,瞬间被更浓重的硝烟和潮水般涌上的敌兵吞没。
“凌将军!快护主公走啊!”身旁仅存的亲卫带着哭腔的嘶吼将我拉回现实。曹军的包围圈因为甘宁那悍不畏死的突击而出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松动。我猛地一咬牙,压下心中那几乎要爆炸开来的混乱风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锁死在胸腔深处。
“走!”我嘶哑地咆哮一声,长枪奋力荡开几支刺来的兵器,护着惊魂未定的主公,朝着包围圈松动的那道缝隙,用尽最后的气力亡命冲去。身后的战场,喊杀声、甘宁所部决死的怒吼声,渐渐被抛远,但那个锦袍挽弓、悍然冲阵的背影,却如同烙铁一般,深深地、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剧痛,烫进了我的眼底,刻进了我的脑海。那支撑了我十二年的、由纯粹仇恨构筑的整个世界,仿佛在那支破空而来的箭矢和铁枪冲阵的背影前,轰然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建安二十四年,冬。建业的天空铅云低垂,酝酿着一场大雪。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像冰冷的针,扎透厚重的锦被,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躺在病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刀绞般的剧痛,喉头总压着无法咳尽的腥甜。药碗放在榻边矮几上,黑褐色的汤药早已冰凉,碗沿凝着一圈深色的泪痕。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咽,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身体像一口被彻底掏空、又灌满了铅水的破麻袋,沉重得连翻个身都需耗尽全身力气。我知道,江东的猛虎,已走到了归途的尽头。
记忆却异常清晰,不受控制地在昏沉的意识里翻涌。濡须口冰冷的夜风、水道中那猝不及防的遭遇、那凝聚了五年血泪的搏命一枪……还有逍遥津那遮天蔽日的硝烟、震耳欲聋的厮杀、濒临绝境时那一声熟悉的、撕裂魂魄的箭啸,以及硝烟中那猎猎翻飞的锦帆……
甘宁……这个纠缠了我半生的名字,连同那个挽弓冲阵的背影,此刻在眼前晃动,竟不再如从前那般带着焚烧一切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还有一丝……迟来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释然?逍遥津一别,竟成永诀。听说他后来死于巴蜀瘴疠之地,也未能马革裹尸还。这乱世啊,终究容不下太多快意恩仇,无论爱恨,最终都归于尘土。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我蜷缩起身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侍从慌忙上前拍背,那手掌的温热如此遥远。
就在这阵眩晕与窒息中,眼前的景象模糊又清晰。弥漫的硝烟仿佛变成了建安八年江夏水战时的浓重江雾。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气息。在那片翻涌的、灰白色的雾气深处,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是父亲。
他依旧穿着那身染血的旧甲,胸前的创口触目惊心。但脸上没有了痛苦和茫然,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他就站在那片江雾里,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如同儿时哄我入睡时那般安详。
“公绩,”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十几年的时光,直接响在心底,低沉而清晰,“该歇息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没有悲嚎,没有不甘,只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终点的疲惫和解脱。是啊,太累了。从十五岁那个染血的甲板开始,这条浸透了血与火、恨与执的路,我已走了太久太久。
我艰难地抬起沉重如铁的眼皮,望向守在榻边,眉宇间积压着深重忧虑的孙权。这位我追随了半生的主公,此刻也鬓染霜华,眼角刻满了风霜。
“仲谋啊……”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所有重担后的平静与亲昵,“江东……江东的基业……就……托付给你了……”
视线迅速地模糊、黯淡下去。窗外,酝酿已久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洁白的、无声的雪花,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屋脊,覆盖了远处连绵的山峦。它们温柔而沉默地飘落,一层又一层,掩埋了战场上遗留的刀痕箭孔,覆盖了江水里曾经翻涌的血色波涛,也仿佛要覆盖这漫长一生中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执念、所有的喧嚣与伤痕。
在这铺天盖地的纯白与彻底的寂静里,我最后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父亲在雾中的身影,甘宁锦帆猎猎的背影,主公忧戚的面容……所有的影像都在这无边无际的洁白中淡去、消融。
原来,最深的恨意,最痛的伤口,最沉的担子,最终,都会被这天地间同一场浩大而温柔的雪,无声地覆盖,平等地归于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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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凌统篇——父仇[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