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实难再托他人!江东存亡,在此一举,万望程公以大局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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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坦荡而恳切,清晰地映出我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面容。那“大局为重”四个字,像一盆冰冷的江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冲顶的怒火,只剩下一种被洞穿的狼狈和深重的无力感。帅帐内一片寂静,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黄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那满腔的不甘与愤懑,最终在死寂的帅帐里,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被硬生生压回腹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江风似乎灌进了肺腑深处,然后缓缓抱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沉如铁石:
“末将……遵令。”
转身离开帅舱时,身后那年轻都督沉稳部署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字字如针,扎在背上。江风更冷了。
当夜,我枯坐中军旗舰的舱室内,案上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映照着挂在舱壁上的铁脊蛇矛。矛锋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幽光,那曾饱饮敌血的锋刃,此刻沉寂着。帐外是江水永不停歇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我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矛杆,那上面每一处细微的凹痕和磨砺的印记,都承载着过往数十年金戈铁马的呼啸。
文台公跨江击刘表时的豪情万丈,祖茂血染汜水关的惨烈悲呼,伯符横扫江东时那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一幕幕在昏黄的灯影里交叠闪现,鲜活如昨。然而,当周瑜那张年轻得过分、却指挥若定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时,所有的喧嚣与血色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迟暮的冰凉。
“老了……”一声浑浊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沉重地砸在寂静的舱室里。这二字如同千斤重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程普一生自负勇略,自认不输于人,如今却被一个后生小辈,以“大局”之名,轻轻巧巧地按在了这远离战火核心的位置。是周瑜识人善任?还是我程普……真的只堪此用了?铁脊蛇矛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底,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苍凉,无声地浸透四肢百骸。
不知枯坐了多久,舱外骤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喧嚣!战鼓声、喊杀声、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船体解体的恐怖断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排山倒海般涌来,震得脚下的船板都在颤抖!舱壁剧烈地晃动,油灯“啪”的一声翻倒熄灭。
我猛地起身,几步冲出舱门。眼前的一幕,惊心动魄,足以令鬼神战栗!
漆黑的夜空被彻底点燃!长江变成了翻滚的火海!黄盖的数十艘火船如同愤怒的火龙,一头撞进了曹军那庞大的连环船阵之中。冲天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涂满油脂的船板,顺着粗大的铁索疯狂蔓延。一艘、两艘……十艘……百艘!巨大的战船在烈火中痛苦地扭曲、解体,桅杆带着火焰轰然倒塌,溅起冲天的火星。燃烧的士兵惨叫着跳入冰冷的江水,又被翻涌的浪头吞没。浓烟滚滚,遮天蔽月,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和木头燃烧的浓烈气味。整个江面,如同炼狱降临人间!
“杀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火海深处爆发!甘宁、韩当、周泰的战船如同离弦之箭,借着风势火威,悍然突入混乱不堪的曹军船阵。刀光剑影在火光中闪烁,鲜血染红了翻腾的江浪。
“报——!”一名浑身烟灰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旗舰,“禀程公!曹军大溃!部分残兵正欲向乌林方向逃窜!”
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狠狠拍在我的脸上,却瞬间吹散了心中所有积郁的块垒与无谓的自伤。眼前这焚江煮海的壮阔与惨烈,这决定乾坤的一击,正是出自那“黄口小儿”之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猛地冲撞着我的胸膛,是羞愧,是震撼,是尘埃落定的释然,更有一种看着雏鹰终于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的激荡!
我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乌林方向那在火光映照下仓皇移动的船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声音压过了江涛火啸:
“众将士听令!目标乌林!截杀曹贼溃兵!休教一人走脱!随我——杀!”
旗舰的巨帆在强劲的东南风中轰然鼓胀,战船如离弦之箭,劈开燃烧的江水和漂浮的残骸,向着溃逃的猎物猛扑过去。身后的江东战船紧随其后,如同苏醒的巨兽群,发出震天的咆哮。铁脊蛇矛重新握在手中,矛尖直指前方弥漫着血腥与败亡气息的黑暗,冰冷而坚定。这一刻,个人的荣辱得失,在这决定天下归属的滔天烈焰面前,渺小如尘。
建业城的初冬,寒意已悄然渗透进砖石的缝隙。窗外,稀疏的雪花无声飘落,更添几分萧瑟。我躺在榻上,厚重的锦衾也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阴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针扎似的锐痛,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侍女慌忙捧来铜盆,我伏在榻边,咳得眼前发黑,好一阵才缓过气来,瞥见盆中清水里晕开的刺目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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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药……”老仆程忠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浑浊的眼里满是忧惧。
我无力地摆摆手,药石于我,不过聊胜于无的安慰罢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雪花纷扬,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庭院里的枯枝。这身体,终究是油尽灯枯了。江东的基业,已托付给更年轻的手。仲谋那孩子,如今愈发沉稳练达,周瑜之后,又有鲁肃、吕蒙……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与当年的文台、伯符何其相似。只是……不知还能否看到江东旌旗插上更远的地方?
“阿翁!”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小孙子程咨像只灵巧的小鹿,不顾侍女的阻拦,一头扑到榻前,小手紧紧抓住我枯瘦的手指。那温热的触感,带着勃勃的生机,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暂时驱散了肺腑的寒意。
“咨儿……”我努力扯动嘴角,想给他一个笑容,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阿翁不怕!咨儿给阿翁暖暖!”孩子天真地伸出小手,笨拙地想捂住我咳嗽的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依赖。
看着孙儿稚嫩的脸庞,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小小的暖石。这血脉的延续,便是希望本身。我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程咨柔软的头发,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哗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府邸的寂静,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大捷!大捷啊!”程忠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老脸上焕发着久违的光彩,声音激动得变了调,“程公!荆州……荆州大捷!吕蒙将军……白衣渡江!奇袭成功!关羽……关羽败走麦城!荆州……荆州光复了!”
“什么?!”我枯竭的身体里猛地爆发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竟挣扎着想要坐起。程咨和侍女慌忙搀扶。
“白衣渡江……吕子明……”我喃喃重复着,浑浊的老眼瞬间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其中跳跃燃烧。眼前似乎浮现出滚滚长江之上,千百艘战船卸去戎装,商贾般悄然潜行于迷雾之中;又似乎看到荆州城头,那熟悉的“孙”字大旗在晨曦中猎猎招展!那被周瑜、被鲁肃、被无数江东子弟魂牵梦萦的荆州,终于回来了!
“好!好一个吕子明!好一个白衣渡江!”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股滚烫的洪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中奔涌激荡!憋闷的胸腔似乎被这狂喜猛地冲开,畅快得想要纵声长啸!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更无法抑制的呛咳。这一次,鲜血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大口地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阿翁!”程咨惊恐的哭喊声传来。
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建业城熟悉的窗棂、孙儿惊恐的小脸、老仆程忠焦急的呼喊……都在眼前飞速地褪色、拉远。唯有那染血的衣襟,红得刺眼。
就在这片刺目的猩红与周遭急速褪去的景象中,一点微光忽然亮起,如同拨开迷雾的朝阳。光晕迅速扩大、清晰——那竟是建业城巍峨的城门!城门之下,一人一骑,踏着金色的光芒飞驰而来!玄甲映日,长髯飘拂,手中古锭刀寒光凛冽……不是文台公又是谁?!他的面容清晰如昨,带着我魂牵梦绕的豪迈笑容,声音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洪亮而亲切地唤道:
“德谋!”
紧随其后的,是伯符!依旧是那副少年意气的模样,金冠束发,策马扬鞭,笑声爽朗,仿佛从未离开:“程公!久等了!”
更远处,光影交错间,似乎还看到了周瑜那俊逸挺拔的身影,羽扇纶巾,含笑颔首。
来了……都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痛苦和冰冷。是时候了。这漫长的征途,流尽了血,熬尽了骨,终于走到了终点。
嘴角艰难地、却无比释然地向上牵动,想绽开一个笑容。紧握着孙儿小手的枯指,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松开。
“文台公……伯符……瑜……”微不可闻的呢喃逸出唇边,带着尘埃落定的安然,“……老程……幸不辱命……”
“当啷!”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金属坠地声,突兀地击碎了室内所有的悲泣与呼喊。
一直静静倚在榻边的那杆铁脊蛇矛,仿佛终于感知到主人魂魄的远去,冰冷沉重的矛身失去了支撑,轰然倾倒在地,矛尖与坚硬的地砖碰撞,发出最后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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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程普篇——老将臣骨[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