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程普追随孙坚讨董卓时,从未想过会为孙家三代流尽最后一滴血。
少年孙策横枪跃马,我仿佛看见文台再世;周瑜挂帅那日,我摔碎酒杯怒骂黄口小儿。
赤壁大火中,我忽然明白江东已非我辈天下;吕蒙白衣渡江时,我正躺在病榻咳血。
最后一眼望向建业城头,恍惚间文台策马而来:“德谋,该歇息了。”
铁脊蛇矛坠地的声音,竟如此清晰。
黄巾乱起的烟尘早已散尽,可大汉的江山,却如被顽童打碎的陶罐,裂痕更深,更狰狞。我程普,字德谋,右北平土垠人氏,此刻正勒马立于酸枣会盟的喧嚣之中。眼前是十八路诸侯联营数十里,旌旗蔽空,可这震天的鼓角声里,分明透着一股子虚张声势的腐气。
目光越过乱哄哄的人群,牢牢钉在当先那面“破虏将军孙”的大纛下。孙坚,孙文台,我的主公。他一身玄甲,按剑而立,正对着袁术那厮据理力争,索要先锋之位。声音洪亮如金石相击,压过了周遭的嘈杂。我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心中那点随波逐流的浮躁,瞬间被一股滚烫的东西熨平了。这乱世浊流里,终归还有人记得腰间的剑为何而磨亮。
“文台兄!此去汜水关,凶险莫测,何苦争这先锋?”孔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的圆滑。
孙坚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过身后我们这些追随者——我、黄盖、韩当、祖茂,一张张风霜磨砺、写满决绝的脸。他的嘴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那是我们熟悉的、属于战场猎食者的笑:“凶险?我江东子弟的刀锋,生来就是要劈开凶险的!德谋、公覆,随我破关!”
“喏!”胸腔里的应和如闷雷炸响,连胯下的战马也感受到这份灼热,不安地刨着蹄下的尘土。我握紧了铁脊蛇矛冰冷的矛杆,那熟悉的重量与寒意刺入掌心,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不为虚名浮利,只为追随这柄能劈开混沌的利刃,为这碎裂的江山寻一线尚存的希望。马蹄翻飞,踏碎了酸枣盟坛上虚伪的盟誓尘埃,直扑向汜水关那黑沉沉的轮廓。
虎牢关前的西凉铁骑,排山倒海般压来,马蹄声震得人心发慌。胡轸那厮,仗着华雄在后压阵,竟敢耀武扬威地出关搦战。
“主公!末将请战!”我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出阵列。孙坚只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那眼神里的信任,比任何军令都更重。
胡轸的刀来得又急又沉,带着西凉风沙的蛮横。两马盘旋,矛影刀光绞杀在一处。每一次矛杆砸在对方刀身上的沉重撞击,都震得我虎口发麻,手臂酸胀,可胸腔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十余合后,觑准一个破绽,铁脊蛇矛毒蛇般钻入,狠狠洞穿了胡轸的咽喉!热血喷溅,烫得我脸颊一热。身后江东子弟的欢呼如潮水般涌起。那一刻,我手中的矛,仿佛成了主公意志的延伸,刺破了笼罩在联军头上的怯懦阴云。
然而,关墙之上,华雄那双鹰隼般阴冷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那目光,如同冰水浇在刚刚沸腾的热血上,透着一丝不祥。
胜利的喜悦未能驱散粮草断绝的阴霾。袁术那张冠冕堂皇的脸,在帅帐中吐出“粮秣未齐”的推诿之辞时,我几乎要按捺不住腰间佩剑的嗡鸣。主公的脸色铁青,拳头在案几上捏得咯咯作响。营中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饥饿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每一个江东子弟的喉咙。
当夜,华雄的劫营来得猝不及防。马蹄声如闷雷碾过大地,火光瞬间撕裂了营寨的宁静。混乱中,我听见祖茂那熟悉而决绝的嘶吼:“主公快走!”随即是他引开追兵的战马嘶鸣。我护着孙坚死命向外冲杀,铁脊蛇矛挥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次突刺都带着刻骨的恨意,矛尖染血,矛杆滑腻。冲出血火重围,勒马回望时,只看到祖茂那顶染血的红头巾,在乱军马蹄下被踏得稀烂,如同一片凋零的残阳。
那一刻,关东诸侯联军的冠冕堂皇,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碎成一地冰冷的瓦砾。什么匡扶汉室,不过是一群豺狼在分食将死的巨兽。而祖茂的血,则在我心里淬炼出一块坚硬如铁的信念:此身此命,只随江东孙氏!这乱世里,唯有主公刀锋所指,方是我程普存身立命之地!
建业城头的风,带着长江水特有的潮湿与腥气,吹散了记忆中的血火硝烟。我站在城楼垛口,手扶冰冷的墙砖,目光投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江面。岁月如刀,刻深了额上的沟壑,也沉淀了眼底的锋芒。江东,这方在乱世中艰难扎下根基的土地,早已不是当年随文台公转战中原时那飘摇的模样。
“程公!”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是权儿,仲谋。他已长成挺拔的青年,眉宇间既有其父文台的英武轮廓,又多了几分其兄伯符的疏朗锐气,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他快步走来,玄色锦袍的下摆被江风微微掀起。
“又在看江?”孙权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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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就爱看看这片水。”我笑了笑,目光掠过他年轻的脸庞,最终落在他腰间佩剑的剑穗上——那还是去年他生辰时我赠的,“这江东基业,来之不易啊。每一寸土,都浸着老弟兄们的血。” 话出口,才觉沉重,怕惹他伤感。
孙权却神色郑重,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浩渺长江:“程公与诸公当年追随先父、先兄,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此情此恩,权与江东,永志不忘。”他侧过头,眼中是纯粹的敬重,“程公乃我孙氏柱石,江东之盾。”
这话语熨帖,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我心头微热,却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柱石?盾?听着是尊荣,却也是沉沉的责任与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我已不再属于冲锋陷阵的最前线。文台公、伯符少主那烈火般的征战岁月,终究是过去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吴侯,他需要的,或许更多是稳健的基石,而非开疆的利矛。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江风的低语。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士滚鞍下马,直冲城楼,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主公!程公!荆州急报!刘表……刘表病亡了!”
“什么?!”孙权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仿佛沉睡的雄狮被唤醒。他霍然转身,大步走向城楼内侧的栏杆,手紧紧抓住冰冷的石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俯瞰着脚下渐次苏醒的建业城,胸膛起伏,像是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那不再是一个守城之主的沉稳,而是其兄孙策附体般的、对猎物志在必得的凌厉锋芒。
“天赐良机!”他猛地回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诸将,升帐议事!”目光扫过我时,那份年轻的锐利稍稍收敛,代之以征询,“程公以为如何?”
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舒城初见时的孙策。血脉里的东西,终究是压不住的。我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将心头那点迟暮的感慨用力压下,抱拳沉声:“主公明断!荆州门户已开,此乃天授江东!老臣请为前驱!”
江东的基业,终究要在新一代手中,推向更辽阔的天地。我这面“盾”,也该磨砺锋刃,为新的征伐撞开前路了。
赤壁的江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水腥气,刀子般刮在脸上。我按剑立于旗舰船头,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脚下的战船随着汹涌的江波起伏不定,如同我此刻的心绪。放眼望去,曹军的连环巨舰在江雾中若隐若现,连绵不绝,桅杆如林,旌旗蔽空,黑压压地铺满了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雾气深处。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条长江都被这钢铁巨兽所吞噬。
身后传来甲胄摩擦的声响,还有年轻士卒压抑着紧张的呼吸。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大战一触即发的死寂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都督升帐了!”传令兵的声音尖锐地划破压抑。
我转身,大步走向中军帅舱。舱内灯火通明,诸将已按剑肃立。周瑜端坐主位,一身银甲在灯下熠熠生辉,更衬得那张年轻的面庞如玉雕般俊美,也……格外刺眼。他目光沉静,扫视着帐中一张张或凝重、或焦灼、或隐含不服的脸。我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他微微颔首,那从容不迫的姿态,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曹军势大,连环巨舰,稳如磐石。”周瑜的声音清朗而稳定,打破了帅帐中的死寂,“然其北兵,不习水战,更兼铁索连舟,虽求平稳,实则自锁手脚,转动不灵!此乃天赐破敌之机!”
他话音未落,我身侧的黄盖猛地踏前一步,须发戟张,声音如同洪钟炸响:“都督!老朽不才,愿领数十快船,满载引火之物,诈降突入曹军水寨!待东南风起,火借风势,必叫那连环巨舰,尽成一片火海!”
“好!”周瑜眼中精光暴涨,一掌击在案上,“黄老将军壮哉!此计大妙!”他随即环视诸将,一道道军令清晰果断地发出:“甘宁、韩当、周泰!尔等各率本部精锐战船,紧随黄老将军火船之后,待火起,即刻突入敌阵,分割剿杀!程公……”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烦请程公坐镇中军,总督后队接应诸军,并严防曹操溃兵趁乱反扑!”
一股难以抑制的燥热猛地冲上我的头顶。坐镇中军?总督后队?这分明是将我排斥在主攻之外!我程普随文台公血战中原,辅佐伯符扫平江东时,这周瑜小儿还在襁褓之中!如今竟将我置于看客之位?怒火灼烧着胸腔,我几乎要一步踏出,厉声质问。
“程公!”周瑜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中军乃全军枢纽,接应四方,堵截溃敌,干系全局成败!非老成持重、威望素着者不能当此重任!普天之下,除公之外,
第161章 程普篇——老将臣骨[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