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蹭蹭跑在前头,为沈璧君引路。其实,何必引路?前头是青苔微露的石桥。石桥笔直,通向曲折走廊,廊终了处,便是爹爹与阿娘静修养病的司璇斋了。
沈璧君看看路,“我自己去就行。”
小厮笑道,“小姐,这路看着干净清透,上去却是别有风景。一个人是绝对走不开的。”
沈璧君叹了口气。行吧。你说如何就是如何了。
果然,小厮说得不错。这石桥年久少修葺。不仅雄狮脖子上围了一圈淡色青苔,看似干脆枯绝的石板都浸满苔藓。这还不算,桥前后左右都栽植了茂密绿丛。槭树兀自生长,叶梢打起了硬生生的丹红小结,如孩子玩得竹签子似的。木绣球枝叶细腻繁盛,奓着胆子,横跨在石桥上头,朵朵团型白花,你争我抢,遮天蔽日的盛开着。
沈璧君见了,惊呼,“这不会是爹爹弄的吧?”
小厮踩了踩石桥,不算滑,可以走。“这就是老爷弄的,说是秋水园子里山呀水呀都有了,唯独缺这一味:无尽绿。”
沈璧君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爹爹和阿娘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管不顾,真像两个小孩子,竟栽种这些个妨碍人的花物。”
“小姐,担心脚下。”小厮说着,伸手扶了沈璧君。
“你瞧瞧,如此却麻烦许多。一个人就能走的路,现下非得两人一起。一个走,一个帮忙拨弄着前方的枝杈。”
“小姐,若天下闺秀都如你这般想,我们做下人的不都喝了西北风去。”
沈璧君扶着石狮,匆匆走着。本不想回应,可小厮话里自谦刺痛了她。“怎就喝了西北风?没了我们长乐沈家,京兆白家、苍梧翟家、金城申屠家、新野庚家也都在,不也是铭鼎天下的十六大家吗?”
“小姐,你这话就糊涂了。各家带各家的奴才,哪能乱串门?”
沈璧君不甘心,赶到那小厮面前。“怎就糊涂了,宣怀哥哥迎娶新人,来的不就是那翟家小厮吗?司甜姐姐走时,不是也把她整日里泼皮耍赖,说三道四的轩儿带去了博陵崔氏?”
“那都是贴身丫鬟的福分,况你举的这两位都是沈家嫡出,公主的一双儿女,怎么能比?若是沈家散了,我们便也像那落水的叶子,随波逐流了。”
沈璧君站了一会儿,没说话。
许久,方听得一句,“小姐?”
“啊?”她回过神来,“哦,走吧。”
小厮将木绣球拉高,沈璧君过去后,复又归位。因着小厮也没比沈璧君高多少,拉了后头这一枝又要赶忙去拉前头那一串。所以,沈璧君将将走过,那团团白色花枝便弹了下来,顺着沈璧君的后背扫了过去。小厮如此之忙,她也只好放慢脚步,拿出大家闺秀闲庭乐步的样子走着。三步一歇脚,五步一转眼。走过前头一树花,她第一次回头。却见无数花瓣纷飞下落,似是被遗弃了。
走到廊下,此番多余的闲步拘谨才算落下帷幕了。
沈璧君深深叹了口气。“一会儿出来,我往前门去……”
“那里刚落了水,石阶湿滑。”
“摔了就摔了,到时候你来搀扶一下便好,再如此走一遭,怕是过不了许久便要憋出病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惊愕,一时无语。
“啊,小的名殷,姓贾。”
“贾殷?挺好。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自去与沙祖说一声,让她教教你平时如何做事,要再为主子做这些个抬花扶枝无用的,嘴皮再滑,心眼再高,也是憨人一个,没出息的。”
说罢,沈璧君伸直手,好好伸了个懒腰,蹦蹦跳跳的进去了。
贾殷在外站着,许久不动。
心里既是快乐又觉后路太难,许是颇费脑筋,若掉了链子该如何是好?
“咦,你怎地还在这儿?”
他正琢磨自己前途,没留意沈璧君又出来了。
“我让你去找沙祖,不会连她都不认识吧?”
“不,不。这就去。”
说了“去”字,贾殷却还没走。他斜眼一看,只见沈璧君傻乎乎兀自坐在廊下,左手掰着左腿,右手扯着鞋跟。
他想蹲下为她脱鞋,可一想男女有别,实在不好动手。遂心急火燎左右望着。望了半晌,也不见个把女婢经过。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人急了,嘴里念叨的尽是心里话,直白得很。
“什么如何是好?”沈璧君脱完鞋,顺了顺鞋袜,光脚站在他面前。“瞧瞧,没有你帮忙,我动作多快呀,跟学了轻功似的。行啦,快去吧。一会儿中午若无雨,陪着我与沙祖一起去摘些菜,做饭吃。”
贾殷依旧没走,他呆呆望着沈璧君跑进去,直到她消失于内屋暗影后,又低头看看她带泥的鞋袜。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许是被沈璧君吓着了。以前在禹州清水巷沈府老宅侍弄花草时,他便老听得一些宅里老人说起这沈七小姐的怪脾气。没想到今日体会了,这怪脾气里反倒透着一股子清香,叫人倍觉新鲜,缓不过神来。
他思忖半晌,本打算原路返回,可现下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那前门的台阶是不是真滑。
廊边,无人了。贾殷去了前门,沈璧君走进了司璇斋。只留一双脏兮兮的白鞋一动不动盛着无端飘落的花瓣。
司璇斋,幽深,黯淡,却因梁柱高悬,两端离远,内室十分开阔,水汽顺着竖窗隔飘入,与另一头的水汽碰撞,流动,整个空间里反倒多了无来由的繁花锦树的淡香。
然而,如此雕梁画栋却让沈璧君不喜欢。虽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可每行一步便觉得数仗浑厚气力压在自己肩上,叫人喘不过气来。如此,她窥探爹爹与阿娘病榻所在时,越发蹑手蹑脚,垂头弓背,好似小贼进了别人家的门。
“阿君。”
走到一处烛台灯盏下,突听得一声叫唤。
“啊?”沈璧君转身去看,不见人。“是谁呀,出来。”
“数日不见,你连爹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只见爹爹从明亮窗门外探出头来。
沈璧君赶忙跑过去,只见爹爹屁股着地,头靠门窗根里。阿娘则穿戴得像个刚从沙场征战回府的红衣娘子似的,侧身端坐石栏杆上。由于她将将从黑漆漆的内屋走出,这一幕仿佛闪着光亮,美得好似仙界幻境。
她看看爹爹,又看看阿娘,一下子不知该先安顿谁了。
许久,才开口说了一句抱怨的话。“爹爹,你怎地做地上呀。”她撩起他的裙摆。果然,底下没有防潮的绣花垫子。“你们真是胡闹。等着,我这就让小厮拿些垫子来。”
“阿君,”阿娘咳了两声,“过来给阿娘看看。”
“站着作甚,快去。”
沈璧君瞥了爹爹两眼,走到阿娘面前。
“阿娘,别坐着上头了,我们回屋吧。”沈璧君说着,眼里瞧着阿娘。自觉此情此景十分怪诞。似乎她不该出现在此。她是不是还在梦中?疑心起了,她便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脑袋,一样不行,复又摸了摸宽阔的石栏杆,凉凉的,绝非病人该坐的地方。
“放心吧,这不是梦。”许久阿娘开口了。她病得不轻,仿佛每说一句话都会要了她眼前性命似的。“阿君,你也坐上来,与爹爹阿娘说说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沈璧君没来得及开口,阿娘却自顾抚摸着她的额头。“头发都乱成这样了,沙祖那古怪妮子也不帮你梳梳?”
“是我急着要来看爹爹和阿娘。沙祖那慢手的,梳洗打扮一次,整个上午都不知跑哪儿去了。阿娘,你下来,好吗?”
沈璧君再次恳求。阿娘只好听从,“秋廷,你扶我一下。”
爹爹来到她身边。没扶,倒是一把抱起她来。一时间,阿娘的胳膊绕在爹爹脖子上,腿弯弯地嵌在爹爹的手腕里。沈璧君看了,又是激动感怀又是妒忌无措,轻轻便落下泪来。
是呀,她早该想到的。阿娘病了许久,爹爹积年累月地心疼,难受,翻来覆去的寻医问药,可每次不见阿娘病好,便气急败坏,遇了不讨喜的小厮奴婢便破口大骂,稍有服侍的不顺心了,便砸锅摔碗的。这些,底下人都受着,绝不敢开口,阿娘也无从知晓。现下怕是知晓了,与爹爹闹了一场。
想到这儿,沈璧君笑了。
“你笑什么。”爹爹抱着阿娘,说话时嘴上也拦不住笑意。“还不快问问你娘想去什么地方歇脚。”
“回屋吧。”阿娘轻声说了。
“爹爹,你听见没?娘吩咐你了,还不快走。”
沈秋廷笑意盈盈,脚步十分轻快,嗖嗖几步便来到卧房。爹爹刚把阿娘放在床边,贴身奴婢希亭便赶紧为阿娘宽衣解带,拉扯被褥盖上。
门阀望族[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