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她再也不想叫董驹城哥哥了。她在安车里,紧紧裹着红袍,摇摇晃晃,颠簸不断,她突然希望,董驹城永远跑不过这车,只能被远远落下。
恍惚了一会儿,孙弼上来了。
“好险。”他说了一句,然后担惊受怕地紧紧抱着她。
“是呀。”公孙琪坐在他们对面。
“各位抓牢了。”李师傅说完,安车又加速了。
安车似乎无穷无尽地颠簸着,不知目的更不知方向。过了许久,毫无征兆的,安车停了,人却没追上来。
公孙琪向外张望,“进林子了,难怪。”
林子自有其法制。它安静,神秘,威严,如巨龙摆尾,无意缓缓动作,却因其身宽大无比,其重无意计数,才慢下来。被整个森林踩在脚下的,是那浑厚乖张的迷雾,它缠绕树木,掰弯了枝干,让一切看起来潮湿,沉绿,不透光。自然,树木也不是省心的主儿。树高大无比,宛若天梯,一寸一寸深入天空,链接着那明亮冷漠的月弯。沈璧君看到,顿生恐惧,她把这些发出声声轰鸣的树木称作鱼皮恶鬼,因为那树皮像是鱼皮,而坚韧不拔的高度,则是引诱人一刻不歇地向上攀爬,直到人们意识到并无追月的可能,愤愤然绝望而死。
“李师傅。”公孙琪大喊一声。
“在。”
车厢内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公孙琪笑了,使劲儿敲了三下车壁。“突然不说话,怪吓人的。说话。你们俩,说说话。快点。”
沈璧君把头撇过去了。
公孙琪大笑。“行,我俩说。”
孙弼垂头自语,“昨夜,他们便从这林子里走出,我亲眼看着的。”
“什么走出来?”
“逃兵。”
公孙琪又向外看了看。“沿路也没看见尸骨呀。”
沈璧君瞧着他。“想听个甜美的故事吗?”
“吓到你了,吓到你了?”沈璧君见他搁在双膝上的手抖个不停。“换你说吧,说个遥远的故事来听听,所有苦难都不用亲自领教的那种。”
沈璧君一时想不出,看到外头灰蒙蒙一片,脱口而出。“天亮了。”
先是李师傅的笑声,紧接着公孙琪也笑了。
他说,“是呀,这是个好故事。天亮了。真好。有酒吗?哦,没有。我都忘了。”
沈璧君定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流言都没听到一样,亲昵地挽着孙弼的手,深吸一口气。
“现下,我只有彼此了。我一直不明白究竟出了何事,我从白府出来本打算借机探望卧病在床的爹爹与阿娘,此刻我依旧念着去秋水台的路,念着你们或能陪我一起拜访,好让爹爹与阿娘知晓我前路无忧。我只想要一个准信,我们拥有彼此吗?信任无需缘由,协助无需求告,一切发自肺腑,凭心而为。”
公孙琪冷冷笑了。“你听着……真有见识。”
沈璧君凝视着他,“许是不知自己还会遇到何事何人,不知为何自己会出现于此,是否要信任你们,只好赌一把了。现下,你们是我唯一的朋友,绝非敌人。如能告知来路,也好死个明白。”
许久,公孙琪说话了。“我是一片好心。”
“你呢?”沈璧君看着孙弼。
“我?”孙弼不知如何回答。百户郡尔县观音阁的任务便是将沈璧君原封不动地带到,任凭其处置。
他不说,沈璧君却等不及了。她心里燃着熊熊一团烈火。她恨不得掰烂董驹城那谎话连篇的嘴,从这讨厌的嘴钻入他心里去,看看这冷血心肠,然后撕烂它,捣碎它,看它还敢骗自己。她说,“说呀,反正我又不信。”
“唷,小两口吵架了?”公孙琪手不抖了。
“你闭嘴。”
沈璧君恨了公孙琪一眼,转头看着孙弼。“十三叔是谁?”
“从未听过。”
“你与西门章迩多年筹划无用,才找上我?”
“等等,这可是大事。”公孙琪食指绕圈圈,双眼紧闭,仿佛再听一曲优美多汁的萧声,许久,睁开眼睛。“从头再来,如何?”
他无心接话,只图玩乐,沈璧君顿时没了精神。起身走到车尾,坐下。望着那越退越远的森林发呆。她无需对谈,更无需安慰,只想安静坐会儿。
张牙舞爪的树,精灵古怪的雾气,最易使人静心。不知怎地,她自信一定能走出这迷雾幻林,希望一寸一寸填满心田,深信不疑。可也拜这空穴来风信念所赐,她骤然流泪满面。
“我……”孙弼坐过来了。
“不想听。”
他要拉她的手。
“放开。”她刚说完这句,立刻跟了句伤心话。“若出不了林子,我与你便阴阳相隔。若出了,此生永不再见。”
“我……”
“没听到吗?走开。”
孙弼深吸了一口气。“记得我说,等你了解……”
沈璧君瞪着他,小脸绯红,嘴唇气得发颤。“我一点儿不想了解你。你是什么,关我何事。”她说着,眼泪簌簌下落,顿时泪流满面。“半年了,所有人都耍着我团团转,跟玩儿似的,没玩没了的。呃,当然除了禾静颐姐姐,只有她不会耍我。可你们,你们,”她吸着鼻子,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不是人,个个都骗我。我有什么好骗的嘛。”
他抽出她的丝帕,帮她擦着鼻涕和眼泪。
“你说呀,我有什么好骗的?”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白孝贤来,“等出了林子,出了林子我就再不是你的人了。”
哭累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好靠在车壁上休息。
安车走了很久,李师傅累了,公孙琪与孙弼便交替着赶车。到了中午,雾气散开大半,攀枝错节的藤蔓掉了一地,现下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宛若刺栅栏般根根直立的树,树皮纹络明晰,皮色黝黑,也不可怕了。晶莹剔透的油脂,宛若蜗牛,追赶那漆黑小虫,每次吧嗒要滴下来了,那小虫却忽地飞了。小虫保住了性命,油脂便也失去了一次成为琥珀的机会。
确实,天亮了。那光浑浊无力,落到林子里来,不像光,像青烟滚滚,像风也吹不歪的狼烟。
走出林子那一刻,赶车的是孙弼。一路出来,他真的担心沈璧君会离他而去,于是刚一出林子,便抛开缰绳,跳下安车,绕到沈璧君面前。谢天谢地,她还在。她太累了,太气了,早早便醒,这会儿还紧闭着双眼,低低打着呼噜。他看着她,想起她的丝帕还在自己怀里存着,突然会心笑了。
笑之后,是不知所措。
因为他看见沈璧君睁开眼睛,很恨地看着他。
“让开。”
他哗地向后退了一步。心不想,身体却很听她的话,怎么回事?
她跳下车,四处张望着,看来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钱局县过了。”
孙弼在后头看着,由公孙琪奏上去搭话。可就连公孙琪,她也没理。只是独自跨步向前,独自观察。
公孙琪不离不弃,继续说。“前面便是先生坡营地了。”
她冷漠以对,“知道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秋雨愁损[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