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都给我遮好了,别打坏主意。”
管事公公赵高背手踏步于前,姑娘们齐手携起蚕丝三角围帕,将双角边的金扣搭在耳边。蚕丝凉爽,这炎炎夏日里,搁在脸上如冰霜雪露入肌理,鼻尖上的汗滴消退了,连皮肤也瞬间柔光溢彩。
“嘿,说你呢,”管事公公赵高疾步走来,扭着一人的耳垂骂道,“一不小心落了地,可不是芳容尽显,那可是杀头大罪。我可警醒着你们这些雏儿,要谁打了小主意,一个酿跄,一方踯躅,围帕恰恰好落在地上,那就是昨天云中郡乌衣巷那位的遭遇。”
沈璧君与禾静颐站在后一排,还不到挂围帕的时候。两人心里紧得慌,沈璧君悄声说她似有尿意,禾静颐则不时咬着嘴唇。为了给彼此鼓气,每次公公刚一离开还没来得及转头,两人就把手牵起来,使劲儿地捏一捏。这样做没用,公公每隔两三步便回一次头,她们的手必得松开,这一松开,惶惑与紧张便瞬间涌上心头,似喷泉鼓胀着心田,如小鹿在胸中乱撞。
夏日炎炎,这清水堂里的人个个却冷似冰窟。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清风吹起绯红蚕丝帘帐,正好可以瞧见远处通达的回廊里,簇簇走来乌泱泱大队人马。皇上的仪仗高大威严,红黄相间,反倒把走在最前面的皇帝本人衬托的十分娇小,宛若泰山压顶,无力回天。太后的仪仗在后,黑紫旗帜如海中杨帆,顶在高处,大风将其鼓起,呼啦呼啦地,似乎在向众人宣示:天下归元,方圆十里若谁敢放肆,格杀勿论。太后今年五十知天命,寿辰正好是两月后的金秋十月。她高坐于仪仗之上,因得知最喜爱的儿子梁州国亲王周甡为其寻遍南越找寻传说中的不老仙丹而笑面如花。她就是皇帝的泰山。
“跪。”
掌事公共李田君高喊一声。
管事公公赵高小跑着走到数位待选姑娘之前,自己弓起身子,以眼神示意裙芳。
第一排候选跪下。
沈璧君与禾静颐这一排再跪。
后一排紧接着也速速跪下。
“呀。”之前揪了耳朵的姑娘低声叫道。
管事公公赵高身子一抖,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瞅着她。
“愣什么,还不赶紧的。”
皇帝走到龙椅前,站定,侧身,恭请太后先坐。
沈璧君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太后方脸,皮肤白皙,一对圆润明眸,一张殷桃小嘴,美极了。确实如民谣里唱的,美丽不可方物。如此世间尤物真会肆意践踏别人?想到这,沈璧君又想到高老头给她讲的故事。太后少女时下嫁给匡舟郡郡守,郡守待她很好,不过年纪大了些。一天,太后母亲偶遇一江湖术士说要帮她女儿算算命。这一算可不得了。太后天生富贵命。太后母亲一琢磨,这民间哪儿来的富贵,除非入宫。正巧筹谋着,先皇便来了。先皇正值盛年,喜欢四处围猎,来时暂住民居,农民们个个怨声载道,当面咒骂,还抄家伙驱赶。太后母亲很机灵,觉得这微服私访之人器宇轩昂,恐不是一般人物,当晚就把太后送进了先皇暂住的民居里,先皇果然看中。此后不久,便闹出匡舟郡郡守离婚之事。如今太后与郡守一个天,一个地,若有缘,也挡不住这富贵妖娆了。
太后坐下,皇帝也坐下了。
皇帝咳嗽了两声,两位掌事绿衣宫女即刻送来了披风。
“开始吧。”太后示意。
“进。”掌事公公李田君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沈璧君前面的姑娘侧身先走,后面一个挨一个,相距两尺,沉默无语。
“转。”
一声令下,速速转身。
这下好了,前一排的人与后一排的面面相觑了。只不过中间隔了条蚕丝帘帐。
皇帝抬头,一个个仔细瞧了去,然后挥挥手。
“走。”
几位姐姐迎着清水堂侧门外公公的招呼,依次右转,走了出去。
刚出去,便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啼哭。
“出去瞧瞧。”太后皱眉。
身边的白衣大宫女转身先行向太后领旨,双手扶于腹部,退步下台阶,之后转身走出去。
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凑着太后耳语。
“不想活就成全了她们。”
大宫女冲外头挥了挥手,食指与中指搭成结示意公公们。
清水堂进入隆冬,没一个敢出动静的。却听堂外告命求饶声绵绵不绝。
就在这告命求饶中,沈璧君与禾静颐这一组五个人按顺序进入帘帐中。仿佛外头之事早已烟消云散,毫不关己了。
“转。”
五个人挨个转身。
沈璧君缩着肩膀,生怕选中。禾静颐却将头高高扬起,脊背舒展,向里弯曲。她之前用最快速度看透了太后这人,可又怕太后聪明过人反将她一军,所以未崛起屁股。
龙椅处咯吱了一声。
是皇帝动心了?
“你,转过来。”掌事公公脚步声近了。
不会是我吧,不会吧。沈璧君吓得闭上眼睛,连眼泪都出来了。
掌事公公越来越近了,一拍肩膀。还好,是禾静颐转了过去。
谢天谢地。
“你自己说说。”皇帝开口了。
“民女,京中大鸿胪之女禾静颐。”
皇帝与身边公公交耳,清水堂安静如顽石。
“站上前来。”
禾静颐向前走了几步。
“向后转身。”
禾静颐转身。
“再转。”掌事公公下令。
“是她吗?”太后问。
“儿臣从五人中选一人,唯恐另外四人烘托了她,叫儿臣看花了眼,所以才许她上前。”
“行,转吧,多转几圈也给哀家瞧瞧。”
沈璧君身子一抖,本就未搭紧的围帕扣子突然掉了一边。她心急如焚,正想着如何勾住,可一边滑落,另一边也摇摇欲坠。不消两三下便噌地落在旋纹地毯上。她整个人颤抖不已,先是紧闭双眼,企图抹掉这一幕,再一睁眼,围帕仍在,两个金扣子闪闪发亮,坠落于丝绸两端,以致风起时,蚕丝摇动,却不被吹飞,扰了他人的清闲。
脚步声又起,这次真是冲她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直咽口水。
可千万不能坏了静颐姐姐的大事。
突然,她转身跪下,头低低的,鼻尖触碰着地毯。
“太后,皇上,今日为选秀第三日,”余光中,太后的白衣大宫女已立在身旁,等待又一次旨意。是谁在冥冥中给了她说话的机会?算了,先不管。只要没人拦着,她就要说下去。“民女一连两三天来都听说,皇上为找寻梦中仙子而失眠头痛。如此,嗯,如此劳心,民女实在不忍。将才,民女看身边姐姐踏步向前,一时为皇上、为国家社稷高兴忘了分寸,民女有罪。”
声音落,清水堂静如处子。
沈璧君手脚冰凉僵硬,有些犯晕。
可千万不能晕厥,千万不能。
几次呼吸起伏,数年从这一刻白驹过隙。
“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沈璧君不知是否该抬头。
“秉太后,民女怕坏了规矩,想先将围帕戴上。”
“不用,站上前来就行。”
这一次命令明晰,怕是有杀头之罪。该怎么办才好。沈璧君站起来,细步向前,与禾静颐并肩而立。
“皇帝,你看?”
皇帝起身走下台阶。
余光中,姐姐依旧从容。而她却肩头紧缩,心中杂念丛生。她低着头,看向地毯。旋纹彩绣,金线与红线缠错辉映,并肩而行。红色,没错,还有红色可用。沈璧君缠着皇帝转身,太后与宫女耳语时,狠心咬了嘴唇,一次不破,再咬二次,二次依然不破,搅脑不已。皇帝走到她身边,手伸来,抬起她的下巴,歪头凝视。
“放肆,拖出去。”左脚边始终警醒的掌事公公说了一声。
沈璧君立刻跪下,“民女有罪。”
原来,皇帝的脸庞不是用来看的。她刚才下颚抬起,十分不舒服,于是木讷、呆滞的眼神中飘了些许轻蔑。
这时,禾静颐也跪下了。刚才皇帝轻轻碰了她的手,让她信心十足。
“皇上,民女有话要说。”
“放肆。”掌事公公一出口,皇帝便回头瞪他。
“太后,皇上,有所不知,身边这位妹妹是民女闺中密友,自小一起在禹州白云县长大,关系要好得紧。两年前父亲受朝中抬举,胜任鸿胪一职,遂举家迁入京城,父亲打开家门,接待郡国上计吏无数,时时宴请诸侯与四海内族,经年累月,许久不见。此次选秀,妹妹一听说皇上梦中现美人,便立刻飞鸽传书与我,并非告知我皇上梦中事,教我尽快让皇上知晓我身份,为皇上龙体计,为国家安泰计,催我尽快入宫。”
“皇帝还没开口,你怎就知道了?”太后有些不耐烦。
“民女曾见皇上入梦来。”
沈璧君眼前一黑。静颐姐姐是在碰运气。她给自己讲过一个梦,总说一个自己背对着未来的夫君,不肯前去相认。可这个梦与皇上的梦要是对不起来,那可是欺君之罪。
“你说。”皇上下令。
沈璧君看着地面,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跟我说过,梦里红纱炫目,高处垂下,风轻鼓气,入坠云端。皇上三过门而不入,只在门边紧紧向里张望,姐姐就如如今这般立在重重红纱间,盼着皇上进门。可那红纱如千山万岭,如猛江奔流,隔绝了天下有情人。”为好脱身,沈璧君说梦完毕,加了一句,“而民女只为送姐姐一程,姐姐寻到这过门不入的心怀家国的郎君,便应梦仙招呼离开。”
言毕,一切听从上天发落。
皇上走到禾静颐身边,扶起她,把她的手捏在手心里久久不松开。
“果然是你。”
太后身子往后一靠,说道,“既如此,散了吧。”
忽而冒出数十个掌事公公蜿蜒向迷宫回廊四周散去。沈璧君仍跪着,不敢起身。接下来,她该怎么办?能顺利回去吗?皇上、太后突然变得好说话,不是因为寻到了姐姐把。姐姐三年前讲的这个梦为何如今栩栩如生,难道真是皇帝的梦?若如此,禾静颐也太走运了。或许,这就是人口相传的“平白受了上天的眷顾吧”。又或许,她积年累月的祈祷同时得到上天与祖宗们的响应。不管是哪一种,都希望他们继续保佑姐姐,一朝入梦来,恒久众矢的。在宫里,权势就是法度,姐姐可要保重啊。
“封你什么好?”皇上还握着她的手,抓头搔挠。“昭仪。你以后就叫昭仪,住关雎宫。皇后之下,六宫之上。今晚就留下陪朕,如何?”
“皇帝可别玩过了火。”太后提醒了一句,但看样子她准备走了。
太后离去,掌事公公李田君忙说,“恭喜昭仪娘娘。还不快快谢恩,昭仪这位份就娘娘独一份,宫中上下还从未有过的位分,大恩泯于天。奴才这就去给娘娘安排住处。”
选秀至此,大功告成。
禾静颐占了昭仪的位子,其他相貌端正人微言轻的姑娘便留下做宫女,沈璧君因家里与尚书令大人白庆瑜交好,说自己来送行。皇帝特许她出宫为姐姐向梦仙还愿。
叩头拜谢后,沈璧君携五百两黄金赏赐,跟随管事公公赵高一起出宫。
一路走一路看,回首相顾竟无人道别。
“姑娘可真好运气,要换做我,早就拉出去砍头了。”出了北屿门,赵高的语气明显轻松许多。
“公公您挑几个吧。”沈璧君示意他拿金子。
“皇上赏的物件,我哪有胆啊。”
“公公若是不拿,出去正值黄昏民女带着也不方便。况且,我要还愿,在宫里也要有人还愿。皇帝与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说是梦仙一个人的功劳,还不如说是这整座皇城紫气升腾,汇聚天下王物之灵光,为皇上寻来了姐姐。您在宫中,不得把这恩典给还了。”
“姑娘真会说话。”
前面就是北宫门了,出去了便难再回。沈璧君停下脚步,抬了抬下巴。
赵高试着拿了一个,沈璧君假装生气,一鼓作气将金子倒了一半在他手袖里。
“公公内秀珍宝,赶快回去吧,别露了财气。”
说完,她转身蹭蹭走向宫外。
一天又消逝。坐在车里,驶过甬道,她撩开窗帘,凝望着那万紫千红的彩霞。突然,车马一颠,袖子里落出无数花瓣。这些是宫道旁的凤仙花。她本想着若皇帝真的看上了她的背,扣上围帕之前,她就用这个将脸弄花,叫皇帝、太后受惊,要么处死,要么逃离,只在一念之间。
可笑。有姐姐在,她何需如此多伎俩。
她突然想起禾静颐来。两年前,姐姐举家去京,曾约她出来小聚,那时两人踏青登高,抵达灵隐寺门口,姐姐下马冲着悬崖大声呼喊,“愿平生得意莫蹉跎,与君相守天下归元”。
姐姐苦读诗书,一生向往“君王侧,平天下”。
念念不忘,果有回响?
再入深宫里,凶吉恐难料[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