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晚霞也成了一簇簇的灰云。她记得,好多人都抱怨傍晚初起无看头,其实没了彩光四射的晚霞,天空看起来反而沉静稳重许多,似乎卸下了层层叠叠的伪装,回归了朴素。不,不是朴素。灰暗预示着本来面目不用隐藏,苍凉,广阔,深邃,以及无穷尽的真诚都坠落在这钴蓝穹苍里去了。
她凝视河边那片天,群鸟怕是早就飞过了吧。
她眼中无展翅翱翔的飞鸟,只有零落集市上携儿归家的老妈妈,匆匆行步的男人们。离宵禁还有半炷香时间,所有人都步履飞快。初到京城,她便听说河边一路常有名士出没。那些名士在民间声望极高,一个将军都攻不下的城郭,一个名士一句话便可以让城民俯首。如何才能一睹名士的芳容?河边闲逛吗?
她刚要放下车帘,忽地瞥见河边近水楼台处一男人按着一个小娃的头,使劲儿往水里压。
“停下。”
还没等车夫停稳,她便跳下了车,冲到那男人面前,手法流畅地揪起那人的耳朵。
“你怪下得去手啊。”
男人站起来。没成想,他越站越高,几乎高出沈璧君两倍。沈璧君胳膊伸直了也还够不到他的耳朵。
“你不是中原人。”
她吓得往后一退。男人发髻、服饰全都像中原人,唯独身高、长相狂野的很。他额头簇簇乱发疯长,眼圈发黑。呀,不是发黑,而是故意涂黑的,正好衬托着他那白乎乎的大眼睛。平民麻衣披在他身上,手腕露了大半,双脚也全露在外面。赤脚走路,难道是有罪在身?左脖子上的纹身给露出来。父亲曾说,他最讨厌那些粗野狂人了,中原人从来不纹身。
难道他就是父亲口中的粗野狂人?
小儿脱了手,噗通跳下河,不一会儿游上岸,没入人群中。
他回头哎了一声,确信追不回来便回头瞪着沈璧君。
“你们,”她突然来了兴趣,“你们晚上住哪儿啊?”
不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
她语气中有种欢快,逗趣的亲近感。这一句倒是问到点子上了。是呀,蛮荒之地的人,不混迹于毒虫野兽之间蹉跎人生,跑到京都来做什么。若有不侧之举,那来了多久就成了关键点:鬼祟之事谋划多久了?谋划程度有多深?像你这样的人,顶着威武身材一脖子弯弯扭扭的纹路在京都闲逛,不怕中尉大人把你投进大牢?
那人笑了。
这话问的,不像是记恨挑事,反倒像不自觉的关心。
沈璧君看他只笑不语,小儿也已经逃了,也没必要留下,转身飞快回到车上。“走,走,走。”
车跑起来时,她一下子靠在椅背上。
她捂着胸口,大口呼气。刚才面对那人,她脑海里竟全然是太后音容。“不想活就成全了她们。”“皇帝还没开口,你怎就知道了?”这些话如倒刺潜入心头,恐怖至极。一个人一生驻扎在滔天权势中竟能够如此随意主宰他人命运,生杀予夺之大计怀胎十月才换来新一次轮回,而她,禄太后,随意一声便又将人送归阎王。
她本以为宫中才会如此,然而在街头狂徒不也按着小儿的头往水里栽吗?
她的心砰砰跳,倍感孤独,只想赶紧回到董驹城身边。
白府到了。
车夫架着车从南门(专攻车马进)进入,在后院凉棚车下脚。沈璧君跳下车,四处乱看。看什么呢?她自问。却也不看什么,不过是慌乱中确定此时此刻此地已远离皇宫,远离家外熙熙攘攘的大街,心上人近在咫尺了。拜谢车夫,转身向府中走去时,她全身上下都沉浸在时空交错的恍惚感中。五个时辰前,她还在宫里,还在姐姐禾静颐身边。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街上与粗鄙之人面对面,而现在,她像是忽然跌落于自由自在之中,烦恼与伪装如岸边波涛,天神出世,便悄默声褪去,近不得人身了。
她就像那彩霞褪去的天边,真实,诚实,脚踏实地。
她去崇明堂,他不在。她去思远阁,他不在。她登假山之上巧云亭台,他也不在。
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刚想着,手忽地一抬,花瓣又簇簇落下。
怎么,这些臣服于皇权贵胄的花草不肯离去吗?
她耸耸肩,行。既然跟了我,就让你们好好发挥。她本该休息,但选秀已经结束,未来澄澈如清溪,全靠自己掌握了。她一点不觉得累。她跑到鱼池边左右看看,他也不在。她靠进池子,身子挡在石座边,伸头去看水中倒影。倒影疲倦且美。她搓了搓那凤仙花,手心染红了。
一只手拿着碎花,一只手拿花汁喂脸。眼睑、双颊、全都只抹一半,另一边剩着。
仔细涂着,脚步声却近了。
她不做多想,刚转身就是劈头一句,“刚刚去哪儿了?”
“怎么是你?”
“这里是我家,我哪儿去不得。”
“白孝贤,你也别老拿这句话刺我。选秀没事了,我下个月就离开。”
“要走现在走。”
沈璧君拔腿离开,白孝贤在后面哈哈大笑。
“第一次见你丑得没法看,哈哈哈。”
“漂亮与丑陋,都不是给你准备的。”
说来也奇怪,每次见哥哥之前,总冷不丁地要先遇上他。给人感觉是他与哥哥双宿双飞来着。初入白府时,她去哪儿,白孝贤就去哪儿,就连出恭也要事先请示似的得了他的允许才急急忙忙跑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众星捧月似的让人追着跑,你的一点一滴他都想知晓,你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看到。可那种喜欢半个月后便烟消云散。她发现,白孝贤追求的,不过是她倾心后的仰望,不过是她困于重重思念无法自拔后的求饶。求求他,快跪下来求求他,快为他三拜九叩说一句:“为你,我愿在千刀万剐中活。”
是她太嫩了。而白孝贤这种人就喜欢嫩,喜欢驻足不前。你可以做他的玩偶,他也只允许你如此。一旦潜藏于心,便是背叛、痛苦,因为他怕,他怕你发现他那份与生俱来的懦弱、胆怯、无能。
白孝贤摆摆衣袖,“我发现,你这个人总爱想事。人还在你面前,思绪便飘到天际。这叫人如何尊你重你?”
他还喜欢我吗?
越是痛苦,越要招惹?
沈璧君不想回答,他问的,脑海里,都不想。
两人无语许久,她坐在鱼池边一遍遍涂凤仙花汁,他站在一旁一朵朵扯着缅桂花朵。
皓月当空了,她回头一看,他居然还在。
她叹了口气,准备回屋子里等。
“你要走?”
她对他皱眉。
“行,我走。”
白孝贤真的走了,沈璧君复又坐下,手指伸入凉水,水暖和,她有点意外。她期望着潋滟清池,透心凉。
月色柔,树影稠,京都天子脚下,多少美景凉薄。
重花璇,思水浅,尚书忠令羽翼,几寸爱恨离愁。
她忆起董驹城给她的诗。不是情词,打油词而已。
“啊。”有人蒙住她眼睛。“你去哪儿了?”
董驹城越过她身后都要蒙她眼睛,可每次都尴尬收场。
“老爷吃了晚饭,招我说话,刚说完。”
“聊了什么?”
“若想留下,可先入太学。”
说着话,他伸了懒腰,双脚踏在大理石上,仰头靠下。
“起来。身子凉了看谁给你送药喝。”她教训道。
“不起。”
她有些错愕。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她生病了,他端茶倒水,最易越矩的时候他收手收脚,一丝不碰。白家老爷大娘骂了她,他便火烧火燎地带她去逛市井长街,为她买胭脂,为她购古琴,手轻轻勾到衣袖,便藏得远远的,一忽儿退居天涯海角。今天这是怎么了?
“让你起来。瞧瞧,”她捞起他掉入水中的衣袖。“衣服都湿了。”
“不起。你帮我洗啊。”
“你——”
他一咕噜跳起来,与她并肩而坐,摩挲着她的手。
“大娘以前说过,娶亲生子前最好摸摸媳妇的手热乎不热乎?”
她抽回手,自己摸了摸。
凉到刺骨,肤色如鬼,冰窟一般冷。
“到底想说什么嘛。”她问。
“今早你乘车去后,我一路随着,到皇宫跟前便一直等——”
“那我出来你也不说一声。”
他词穷了。
许久无言,只是看着她,凝视她的明眸,观察他最爱的她那张瘦得棱角分明的脸。
“我——”
她也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久久开不了口,她禁不住,笑了。
“你什么,说呀。”
“你愿意与我一道寻找生生父母吗?”
她转了转眼珠,仰天大笑,笑得停不下来。他有点不知所措。
“一起浪迹天涯,非扣这么个目的?师傅说过,人在江湖比不得宫中,带着目的过活,终究作茧自缚。”
他说,“那你愿意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吗?选秀已过去了。”
她看着他,“见我出来不吭声,你还见到什么了?”
不知为何,她戒心骤起,心房如监狱紧紧困顿着她。
“我绝不没有这个意思。”他急忙辩解,“跟我来。”
衣裙飘动,芳草摇摇。他猛地拉起她手的那一刻,戒心似乎崩塌了。因为它根本没时间怀疑。她得专注于脚下,她得紧跟他脚步,却又留心别踩到他。他们掠过残花败柳的玉兰花园——老爷未归,姨娘与孩子们无心再在花园里打闹做戏了,一个个全安坐内屋,蓄势待发。花园空荡荡,让人脾胃紧缩。但也正因为花园空了,他们两人——董驹城的主动,反倒让她退饶三分,心墙高筑——可以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他们穿过白家家族林园的苗圃,来到破破烂烂的木屋前。
她站住不动,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前。
“请进。”门开了。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惊异且语带责备。
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书桌,一幅白家老爷的字:守拙。陈设简单,略显破旧。
看了半天,她看见了床上的包裹。
“坐。”
他抬开木椅,她坐一边,他坐另一边。
“哥哥这是干什么。”
他拿出金钗在她头上比了比。
“这是娘临终前给我的,交托与白庆瑜保管,说等我二十弱冠再给。今天就是了?”
“今天不是十二月九日啊。”
她顺口念出他生辰,本是讽刺却逗得他乐不可支。他放下金钗,双手不由自主捏着她的圆脸。“你瞧,我手上也有了。”他笑着,双手摊在她面前,凤仙花的淡橙与绯红全落进他手心里。难怪他一直装着看不见呢。“来,”他扶着她的脑袋。“别动,我手生,从未碰过这些个贵重。”
“我,还是钗子?”她整个人笼在他胸口处,声音很小,自言自语似的。
“快瞧瞧。”他掏出铜镜。他没听出她打趣。
她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
“沈璧君。”
“啊?”
你能嫁给我吗?他终于说出口,但听到她耳里来似乎远不可及。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又说。他坐在她对面,双手笼着她冰冰凉的肩膀。她神游其外,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愿意太轻,甘愿太决绝,仿佛嫁了后便要天各一方似的。她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了,不知所措迫使她收声。福兮祸兮这句俗语,也让她不敢轻易答应。她信奉一切要拼命努力,翻尽千重山,走遍万里路,曲折蜿蜒,终于水到渠成,代价高昂,这才是成功本来的模样。可现在,他为何,为何一切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养父突然交出父母信物,欣喜过了头?早便规划离开,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还是,还是跟踪至皇城后几个时辰的等待让人顿悟?又或者是,那分走了一半依然剩余无数的江湖跑路钱?
“你不愿意。”他气馁了。“不,不,这样。你听我说,我不要你去纵马江湖,不要你和我一起找什么爹娘。我们在一起就好,你做什么都可以。啊,碧君,你听到没?”
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她的思绪还留在前头。
留在他焦急地问,“你愿意让我做你夫君么?”
“我该说什么?”
他懵了。
“我没怎样。我今天跟着你,就想第一个知晓消息。你要是入宫了,我便当夜离开。可你瞧,你好好的,坐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人生有另一种抉择,我和你。”
她低头,哭了。
她无法分辨,她不知是好是坏,她想的太多。
她抱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肩头。“为你,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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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深宫里,凶吉恐难料[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