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手里,让他找一间空房去看,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以免给恶鬼钻了空子。
拿到了信,陶掌柜却又有些犹豫了,他出门之前又一次问白十二:“只要打开了,就必须要照做,是吗?”
“是。请您慎重。”
陶掌柜咬了咬牙,若不看,那恶鬼就必要滋事,若看了,好歹还有条路可以走,别说这方法不一定很难,就是再难,他也要想办法完成才是。
会客厅隔壁的房间正是空着的,陶掌柜拿着信走进去,关上门,没一会儿就走了出来,背着手,阴沉着脸。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副神态不是因为信里所写的方法太难,而是因为太简单了,简单得让他觉得不可置信。
“启文。”陶掌柜挥了挥手,“快去给陶轩准备几件好衣服,然后再拿……我想想……再拿五十两银票给他。”
“爹?”陶启文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他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身,“爹,信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陶掌柜把目光转向了公羊已和白十二,公羊已明确地摇摇头,表示现在还不能透露信中的内容。
“快去!”陶掌柜猛地一拍桌子,险些打碎了桌上的茶杯。
陶启文有些不情愿地走了,陶掌柜脸上的怒意烟消云散,又成了生意人脸上常见的热情笑容,他让下人给白十二和公羊已添上新茶,自己也坐了下来。
“二位卦师这次不光为我们家消灾解难,也是为我了却了一桩心事。”陶掌柜手里捧着热茶杯,看上去像是卸下了多年的担子,“不瞒二位说,留那样一个……一个祸患在家,我与夫人还有启文,都是惴惴终日,生怕一个疏忽就要大祸临头。但碍于之前有位卦师所说,我们也不敢把他赶出去让他自身自灭,怕遭反噬。今日能得二位指点迷津,实在是无上荣幸。”
这话我没法接。白十二默默地喝了一口茶,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把茶杯给扣到陶掌柜头上。
公羊已则是朝陶掌柜点了点头,白十二注意到公羊已的目光在陶掌柜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暗自猜测她大概在用天卜之眼,于是倾身过去问了一个自己疑惑许久的问题:“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问出了口,白十二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公羊已又不好当着陶掌柜的面拿出纸笔来写字,于是又补上:“等没人的时候再和我说吧。”
公羊已轻轻摇头,拉过她的手写道:“卦师眼里,万物皆数。行善是数,作恶是数,命亦是数,一点一滴,聚沙成塔,躲不过,赖不掉。”
白十二偷瞥了一眼陶掌柜:“你看见他之后如何了吗?”
“难说。”公羊已继续写道,“万物皆数,所以万物皆变,有时候一念之间,命数就是天差地别。要看的事情越大,我就越看不准。除非……我除非我还能说话。”
公羊已仍旧以天卜自居。她得承认自己以此为傲,但她也知道,自己比起那些在传说中露面的,真正“有如神助”的天卜前辈们,已经缺失了不少。
她的铁口直断是一种“天授”,看到白十二登临帝位、看到白楠得天卜则成凶星、看到双日相争之局……她始终是被动的,在那些图景出现在眼中之前,她什么都无法预料到,直至那一刻到来,她才能感觉到有一种她无法反抗的力量正在推动着她,让她以天卜的身份说出“天意”。
在旁人看来,这已是不得了的异能了,因为公羊已经由铁口直断说出来的话,一定是板上钉钉的天意——后两次铁口直断生效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她看到的天意是不会有假的,无论她有没有说出来,都会在将来的某天发生。
公羊已只是个传声筒而已。她远没有达到从前的天卜的位置。
按照公羊辰所说,真正的天卜并不受天意所累,他们眼前出现铁口直断的图景时,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不让那句话被说出口,同时让这段将来变得可以改写,而不是切实发生,相对的,假如他们想看到某事的发生,也可以在自己脑海中编织出想要的将来,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喊出那句“铁口直断”……
撇开卦师中的异类地占不提,人算是凭借着自己和前人的智慧,用一道道算式去揣测上天的安排,公羊已这样半吊子的天卜,是用上天恩赐的双目去看清天意,找寻出路,而真正的天卜,是能逆天改命之人。
她和白十二可以一直这么逃下去,远离这场双日相争的生死之斗,可谁能断言她们一生都能这么顺利地逃下去?
既然棋子都还在,那么当棋子聚拢之日,也许就会迎来新的棋局,也许新的棋局不是依靠逃跑就可以甩脱的,到那时,她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公羊已自认为无法解开这样的困局,但如果她是真正的天卜,要翻覆这棋盘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尚称不上是真正的天卜,尚还没有翻天覆地的大能,但她可以是。
公羊已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她不知道白十二在被那个捕兽夹踩到的时候究竟是何感受,但她可以想象到那锈迹斑斑的獠牙刺入身体的感觉,那应该是一种与她当时的经历完全相反的疼痛,因为那獠牙是冰冷的,而她喉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当难以忍受的灼痛消失了之后,她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连一点灰烬或残骸都没留下——公羊已发不出半点声音,嘶哑的也好,低微的也好,半点都没有。
能治好吗?
公羊已打定了主意,就算不能治好,她也要找到成为真正的天卜的方法。
感觉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胳膊,公羊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陶启文已经回到了会客室,陶轩和陶夫人不知何时也被叫了过来。
“五十两银票我拿来了。”陶启文干巴巴地说,“衣服还在准备。”
陶掌柜冲着他点点头,陶夫人从大儿子手中抽过银票,放进了小儿子手里,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问他:“轩儿,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和娘说说,娘替你去准备。”
白十二几乎都要听到陶启文咬牙的声音了。陶轩大致上知道白十二和公羊已那封信当中的内容,但还是因为爹娘这从未有过的温柔对待而感到受宠若惊,他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
“轩儿,你也知道自己身缠恶鬼,易惹祸端。”陶掌柜总算是开口了,“我们陶家让你待了这么些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给你准备好行囊,送你些盘缠,你明日便上路去吧,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与我陶家无关,不要踏入这大门半步!”
这说的简直不是人话。公羊已自兜帽底下抬眼看着陶掌柜。可惜陶轩身上的恶鬼根本是人胡扯出来的,要是真有,我看第一个就得找你寻仇。
陶轩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于是低下头,不让其他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反倒是陶启文表现得十分惊讶——他也确实惊讶。
这份惊讶持续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转变成纯粹的狂喜,因为陶启文实在想不通,这两个卦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掌柜,我看陶轩大概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不如让他多留一晚,等到明日我们出发的时候带他一程,把他送到下个城镇,免得他在这怀树镇附近徘徊。”
“也好。”陶掌柜看向了还低着头的陶轩,皱了皱眉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那就有劳二位了,这份卦资,还请收下。”
陶掌柜恭恭敬敬地将叠好的银票递上,白十二和公羊已都看得出来,他是衷心地感谢她们二人,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这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吧。”穿过走廊的时候,白十二趁着四下无人感慨道,“他们一家人都听信了那个卦师的话,对陶轩只有厌恶没有爱护,种下去的是这个种,得的自然也是这个果。人言可畏啊。”
“幸好你没说‘卦术可畏、‘卦师可畏什么的。”刚走到门口,公羊已又停下了脚步,“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要办,而且还得趁着陶启文落单的时候办。”
陶启文坐在自己房中,想到刚才的事情,仍感到不可置信。他连着灌了几口热茶也没让自己平静下来,事情的结果实在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但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是个好结果。
因此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两位古怪的卦师,只有满心的疑惑不解。听说其中一个卦师要看看他的手相,他也不便推辞,把手伸了出去。
公羊已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一番,当然,她只是真的看着,而没有去动用天卜之眼——这件事无需天卜之眼就可以办到。
等陶启文收回了手,公羊已挥手把白十二招来,假借耳语在她手上传了话。
“卦师大人说,陶大少爷你命中与财缘浅。”
“缘浅是什么意思?”陶启文愕然。
“有人与财无缘,也有人财缘深厚,陶少爷你刚好在这两者之间。”白十二一本正经地解释,“就是说,做点小生意还是可以的,稍微大一点的,就握不住了,要是强行想把大财捏到手里,反而会破财。你说是么,天卜大人?”
陶掌柜和陶夫人根本不把陶轩当儿子,将他逐出门去也无半点留恋,所以对他们来说,陶启文就是他们的独子了,对于这个他们已经疼宠了许多年的独子,他们不太可能因为卦师的一句话就不把家业交给他,要是给他们听到了,说不定还要想法子鼓励陶启文,让他不留下这个心结。
但只对陶启文说这句话,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他当然不可能把卦师这样的论断主动拿去和爹娘商量,这句话只会像一根刺一样留在他心里,也许会让他变得犹豫软弱,不敢相信自己的决断,也有可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看得出来,他和他爹娘一样,对于卦术是深信的,公羊已这胡编乱造的一句话,怕是要在他心里扎得很深。
“不过,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摆脱,因为根本就没这回事。”公羊已在纸上写道,“接下来的路何去何从,其实全看他自己。陶轩接下来的路何去何从,也是看他自己。”
“真希望你我也能如此。”白十二说,“何去何从,全由自己。”
她语带落寞,弄得公羊已心中一动,想着,是时候了。
就算不是时候,也就挑此时吧。
略一思忖,公羊已落笔写道:“卦师命薄,一生幸事甚少,天卜也不例外。能与公主同行,算是其中一件。既然如此,我就有一事须告知公主。”
看她这样严肃的态度,白十二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赶紧找了个玩笑来给自己撑撑场面:“怎么,难道说你其实不姓公羊?”
“我确实姓公羊,这一点毋庸置疑。但……”
公羊已的笔尖顿了又顿,终于还是落笔:“先前,我是骗你的。我不叫公羊巳。我真名是‘公羊已,已和巳两个字只写在手上,是辨不分明的。”
她不知道白十二会有什么反应。
公羊已平生头一次尝到这种忐忑。她怀抱着一丝侥幸去凝视白十二,可看到的仍是一片混沌,遮了她这双上天垂怜的眼。
白十二还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脸上不悲不喜,不起波澜。过了半晌,她才轻声问:“你想通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
公羊已深吸了一口气。她下笔时手腕轻颤着,字迹带上了几分潦草,想言说,又不能言说,只能落笔,满腹心事写作满纸羞涩。
“如若注定此身不由己,一世受困如棋,只愿掌棋人是你。”
然后她闭上眼,等待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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