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个懒腰,从电脑上方扫了一圈办公室,顺便观赏同事们的面孔。他们把脸藏在屏幕后面,没有喜嗔哀乐。诚然此刻没有观众,是以不必伪装。
小莉走过来:“王总请你去他办公室。”
“谢谢。你的新发型很漂亮。”我没精打采地说。
“是吗?给你发型师电话。”
我拨拨头发:“你是美人,什么发型都适合,我可不行。”
“谁说?”小莉热心地找出号码,“换个新发型,一天好心情。今天你的脸色很不好,眼袋都出来了。”
我笑笑,记下号码,拍拍她的脸:“下月升职,你准跑不掉。”
小莉笑得更灿烂:“多谢吉言。”
王总见我便说:“请坐。”
我默默地坐下。
“你来公司已经两年了,也算有经验有成绩的老员工,公司在下面有一个子公司,发展很不错,急需一名优秀的经理助理,我想……”
我唯唯诺诺,不搭腔。
“人事部开过会,觉得你很适合,三天时间足够考虑了吗?”
他一向是个跋扈的人。虽是明升暗降,但作为卒子,我无权有异议。“我现在就可以答复公司,我愿意去。”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奇的表情,马上又深沉如常。我继续说:“这两年我成绩平平,我很明白。劳王总费心了。我会尽全力投入新工作的。”
他笑笑:“这样很好。年轻人学会适应各种环境是成功的第一步。过几天公司会有正式的公文下发。”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不打扰您。”我说。
他颔首,目光转向电脑。谈话时一直很平静,走出办公室才发现手心汗津津。我可以辞职,士可杀不可辱。随即又冷笑,手停口停,并无别的选择。搭公车、吃饭、交房租、水、电、气费,全都是钱钱钱。
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一伙同事闹着去热舞会所。我推掉应酬回家,给自己做了个蛋汤,慢慢喝着。站在窗前,天幕上点点星光。哪一颗属于从瑜?房间里所有角落,似都有她的影子。从门口走到厨房,笑语不绝。
“一般来讲,都会里除了那最优秀的一群,剩下的也就是我们啦,人美,又贵自立,哈哈。”
“她嫌我挡她官路,不好意思,用钱来砸我,手机、信用卡什么的也行!”
“后同居时代,找个男的来合住,仅限五官端正、有正当职业人士,勉为其难请他做搬运工、修理工。”
从前有她,日子不知多快活。女人间的友情最脆弱。你长得比我美,不可以;你男朋友比我的好,不可以……嘴上不说,心里较劲,谁说女人不是善妒的动物?更有那背后闲言,兜来转去,顺风吹进耳朵里,一拍两散在所难免。也跟从瑜有磨擦,冷战十天半个月,如今想来心如刀割。
吞了两粒安眠药。感谢医生,发明了它来安慰一切因痛苦失眠的人们。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从瑜的死,让我深感人生无常四个字。一切都要快快把握在手,因不知明天会否停止呼吸,作别西天云彩。
我照常上班,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做报表,写材料,把他们翻译成英文。等等等等。真佩服自己修练得不错。回到家,四肢动弹不得,可思绪犹自活蹦乱跳,甚至连五岁的时候被小朋友欺负的事都历历在目。人一倒霉,喝水都会塞牙缝。辗转反侧大半夜,无法成眠,只得靠安眠药。起来胸闷头晕,缓一刻钟便没事。
卢的诊所外,停着一辆银白车身红色椅座的私家车。秘书倒一杯咖啡给我,说:“卢医生正在接待一位病人,马上就好了。”
我点点头,说声谢谢。一会儿,卢的门开了,一位中年女士走出来,穿着考究但满面愁容。看来幸福并不因财富而特别恩赐。不知怎地,她看来面善,眉心那颗痣,像煞从瑜。我注视她的身影上车离去。
卢笑着对我说:“请进。”露出白白的牙齿,十分漂亮。
“我看到报纸。”卢说,语气有些唏嘘。
我不言。
“但死者已矣,生者定当坚强地活下去,对吗?”
我机械地点点头。
卢说:“你每周来我这里两次,已持续半年时间。我很抱歉未能让你心态重新开朗起来。”
怎么,他要放弃我吗?我惊慌地抬起头来:“不不不,我已经好多了。”
他微笑:“在我,是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位病人的。我只怕你会放弃我。”
我释然而笑:“不会不会。我已习惯生活中有你。”
“有的时候,依赖某个人跟沉溺药物差不多,事实上,一切要靠你自己。把心打开,不要逃避。你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灰心,于事于人无益。秀秀,你说呢?”
我沉默。也许这是生命中的低潮期。最好有龙卷风来袭,将过去现在的尘霾一扫而光,带来美丽新世界。
“在个案里,有人遭遇比你惨十倍八倍。”
我汗颜。
“卢,为什么今天你如此咄咄逼人?”
“因为我希望你醍醐灌顶,有所顿悟。其实你并没丢失什么,只是缺了一把钥匙而已。”
我低下头,默想。“从小,家里环境不很好,于是我拼命念书,要争第一。渐渐的,这种想法扩大开来,变成所有事情都要争第一。得到第一,就是最高乐趣。直到遇到郁方,才发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另外一种快乐。”
“趋乐避苦,人之本性。”卢说。
“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学生,没有钱,他成绩不好,留了两级,我用生活费给他作学费,兼两份工,自己吃三块钱的盒饭,给他买各式昂贵的画具。”
“人为爱的付出一向不惜成本。”
“他一直觉得自己画画的天分很高。去北京进修,我把身上所有的钱给他,余下的钱买电话卡,每天打电话给他,鼓励他,安慰他。这样一直持续了半年。”
半年之后,他逐渐失去影踪。寝室永远没人接电话,无论凌晨两点或是傍晚六点。我不疑有他,只担心他出事。立即买了一张车票去北京。火车半夜三点到,我直奔他的学校,进不了校门,就一直在街边坐到早上开门。然后,然后……头又痛,我叫出来:“我不记得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卢伸出手,把我的手放进他温暖的掌心里,“来,放松一点,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处。”我把头埋进卢的怀里。他的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
“今天下午没有客人了,可以把所有的时间留给你。”卢说。
我感激,哽咽地说:“卢,到底是怎么了?我想重新开始,忘记一切。”
“好!先培养安全感和信心。秀秀,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长得很美。”
我带泪而笑:“有,是你。”
卢像一个好朋友兼父亲,至此,我已对他发生了不可抑制的感情。多渴望可以在他怀里睡去,然后醒来,变成另一个人,活得积极而快乐。
卢说:“医生跟病人不适合这般亲密无间。”
“你真是大煞风景。”我站起身,任性地说。
他无奈地笑:“可是,你像我的妹妹,可怜兮兮,还一身臭脾气。”
“令妹呢?怎么你以前没有提起过她?”我好奇地问。
“十年前死于一次意外,才十六岁。”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我黯然,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她在我记忆里永远只得十六岁,清新活泼,一想到她,就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卢陷入往事。
“能够在最美最快乐的时候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呵。”至少可以让爱她的人永久怀念,至死不渝。
“咦,怎么现在反倒你是我的心理医生了?”卢很快清醒过来。
我呵呵地笑。
突然门被大力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形走进来。我一眼便认出来人是谁,一米九的个子,俊秀的脸型,魅惑的蓝眼睛。只是此刻他脸有怒容。我惊讶地张大嘴,“田亮”二字涌到嘴边。田亮看到我,怒容被惊讶替代。
卢反应很快:“你们认识?”
田亮和我同时说:“是啊。”
卢笑着说:“好,省得我介绍。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小蓝,改天讲给我听。”
他亲昵地叫他小蓝。田亮咳了一声,简单地说:“卢,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情。”
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出诊所,刚才的情形实在有些诡异。街头,华灯初上,一切显得既清晰又不真实。腹中肌肠辘辘,也许可以吃得下一头小牛。有多久没有食欲了,每天只吃猫样的食量,是以一直得以维持苗条身材。但今天,我要对自己好一点。不禁深深感激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关心我的。哪怕很短暂,很微小,聊甚于无。
心情空前之好。我来到一家中西餐厅,七七八八叫了一大桌。侍应生微笑不语。吃饱喝足,带着些微醉意,我步出餐厅。哇,商场正在搞活动,折扣甚巨,不如乘胜追击,买两件华服美裳。自从郁消失之后,一直无心打理自己,当然也不会有人追啦。我不禁又想起从瑜说的话,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花掉薪水的一半。可惜从瑜竟不能与我分享好心情。但或者她是对的,缘份已尽,多想无益,不如放在心底,时刻鞭策自己。郁呢?这个我年少时深深眷恋的人,也是一样缘尽了?还是有疼痛的感觉,但,这是必然的代价。是我自己要一心一意爱他的,能怪谁呢?换个角度来看,未尝不是一段完满的爱情。有痛苦,也有快乐,而痛苦之深缘于快乐之巨。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药,安安稳稳睡到天亮。
没过几天,王总把我叫进了办公室:“这是调令。”
我默默收好。
“交接工作做完了吗?”
“是。”
“努力工作,前途无量。”他说。
“谢谢王总,我会的。”管它真情或假义,假戏真做不就得了?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我回头,恭敬地说:“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你最近成熟了许多,且精神面貌良好,是为何?”
“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天不假年,做人,开心是最重要的。”
我真心地说。他颔首,似大为赞赏。
同事们知道我要调走,突然对我热情起来。不是不受宠若惊的。小莉第一个走过来:“秀秀,到了那边打电话来,告诉我你新的联系方式。”
“没问题。”
她轻轻拥抱了我一下。其他同事也都走过来,有的说祝我一路顺风,有的叫我好好干。我一一应承。看着坐了两年的办公桌,电脑放在右边,档案夹整整齐齐叠在左边。那个陶瓷做的小熊笔筒是我从跳蚤市场淘来的,里面插着三支水笔和两支钢笔。两年,不咸不淡的,竟然也做了七百多个日子。我很有一点佩服自己的耐力。犹记得当年上门应聘时的紧张与惶恐。进公司以后,不是没有斗争,不是没有排挤,可现在,这一切仿佛都已成过眼云烟,谁还记得那些伤怀的事呢?工作已经办了接交,我无事可做,但又不想离开。
迎面走来李鸣,拿着一叠需要翻译成英文的资料。我上前:“要我帮忙吗?”李鸣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相信他看到的是一个真诚的微笑。
“好啊,多谢。”
我重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抚摸了一下桌面,打开电脑,开始翻译那些资料。今天精力特别集中,思路特别清晰。平时那些在眼前跳来跳去乱七八糟的专业英语单词都乖乖地听从我的调遣。不知不觉,到了下班时间。我把翻译好的资料和原文还给李鸣。他笑着说:“今天我请客,赏脸吗?”
我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已经有约了,下次。”
他哈哈大笑。王总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我,有些意外。我向他微笑,他点点头。
小莉陪我一起走出公司,“逛逛街,怎么样?”
“哗,我可不是铁打的,五脏庙儿已经在吵了。”
“去吃火锅,我请客。”
“这么
心理医生卢[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