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出的车就是野森的,让买个砖,拉个土什么的。林浩听说郊区有个地方的土质好,便让在院里几个地方重填了换上。为了方便,凄芳便让保姆中午为着七,八个人做午饭,一来二去地和野森也熟了。
野森象是野生的孩子,适应性极强,说话也与常人不同,因此凄芳没事就和他说闲话。这天干活的当口,凄芳指挥错了,白白浪费了不少水泥和沙石,野森因相熟,就斥她道:“你怎么就用半个脑子?”急着帮了去干,也没注意凄芳的脸色。
凄芳虽安静随和,可也从来不许人说的,生气之下转身走了。工友们看出来告诉了野森,野森方觉醒,找个机会给凄芳来赔礼。凄芳恼道:“我把你当朋友看,没把你当成个干活的,你怎么就不尊重人?”野森诡辩道:“你别生气,我其实那是在夸你呢。你们女人天赋过高,有时觉得没必要都使出来,所以常常只用一半。”凄芳气道:“我不喜欢和人呕气争吵的,你知道不对就别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哄我开心。”野森见她没真生气,笑一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等全完了工,凄芳说你哪天家里来玩吧,这些天都是干活,家也不得进去坐坐,总是朋友一场。野森也不客气,这天真还来了,凄芳笑着把他让进门。凄芳的卧室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娱乐用的,雅致整洁。这野森跨进门,却是无精打采地靠在墙上,张目四望,神光外现,随口吟道:“‘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难得,难得,身为学子深是难得;可敬,可敬,因是女儿尤为可敬。噢,这个,借问凄芳姑娘,你也思舞剑江湖,创巾帼之伟业呼!非也,何以宝刀湛湛?”凄芳笑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寄存在这的,我怎敢夜夜吟唱《宝刀歌》。”“无知,无之知也,聪明自作,贻笑他人,可耻,可辱,尤可笑,然不可悔。”野森边说边游荡到窗旁,又道:“我们最可怕,最可悔的是失去好奇心。”他的样子好似一个饱学之士,满腹经纶,自命清高,又象个无赖地皮,郎三郎四,无所用心。凄芳正想着,野森又踱到一幅古色古香的山水画下。“山响鸟鸣,古亭悠然,幽幽呼之欲出。”凄芳听了笑道:“这是西湖的一个名亭,一个画家送给我父亲的,我喜欢,就讨了来。”野森仔细看了看,道:“这不是湖心亭,何谈名亭。”凄芳道:“那什么是名亭?”野森道:“湖心亭算是一个,还有三个统称天下四大名亭。醉翁亭,在安徽省滁县城西南琅琊山麓,据记为宋僧智仙修建,欧阳修作《醉翁亭记》,因而得名。爱晚亭,在湖南长沙市湘江西岸岳麓山腰,建于乾隆五十七年,原名红叶亭,又名爱枫亭,后取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意,称爱晚亭。”凄芳道:“霜叶是指枫树的叶子?”野森道:“我想是的,枫树是落叶乔木,叶子互生,通常三裂,边缘有锯齿,秋季变成红色,花黄褐色,翅果。树脂可入药,也叫枫香树。”凄芳听了点头。野森道:“还有陶然亭,北京市区南部,右安门内东北,康熙三十四年建,取白居易诗:‘更待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凄芳道:“可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菊花?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有柄,卵形,边缘有缺刻或锯齿,秋季开花,是观赏性植物,虽然品种很多,但不能吃啊?”野森道:“是指菊芋的块茎吧,菊芋也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有块茎,叶子长椭圆形,边缘有小锯齿,花黄色,块茎可以吃。”凄芳道:“这就对了,今天总算有人解开我的疑惑了。”野森道:“这有什么?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只不过借花献佛而已,其实所谓名亭也是因人因诗而得名,不一定是自己如何造化天工,傲于自然。”凄笑道:“你能不能换一张嘴脸,现代一点?”野森笑道:“嗬,古美人不爱古书生,奇之哉也!”
凄芳看着野森的眼睛只是笑,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别见怪,他们都说我有些神经质,还有点无聊,这可能是书读的太多,满而自溢。”凄芳笑道:“‘不是爱书即欲死,任从人笑作书癫。你原来还是个书痴。”野森道:“书痴有什么不好?我从来不明白那些一天不读书的人是怎么活的,我不读书会死了的。”凄芳笑道:“你没试过?”野森道:“试过,整个人都虚脱了。书瘾和烟瘾本质上虽不同,症状却相仿。”凄芳道:“那你认为什么样的书才算是好书?”野森道:“一句话也说不清,反正读完让你有种盛宴散去之感的书,大致都是好书。”凄芳道:“只是这样的书越来越少见到了。”
凄芳又把野森请到自己睡觉的卧室参观,让他在自己书桌前的皮椅中坐了,任他自己找书看,她去安排晚上吃饭的事。
野森见人家家里这个景,真是暗暗叹服,原以为自己书已很多了,却多不过人家个姑娘,他不知林之平买书一般都买两份,一份便给凄芳。凄芳自也愿买,又不缺钱,加上母亲留下的,野森怎比得了。野森翻了几本书,也未往深了看,不想竟翻出凄芳的一本日记。人家的日记自是不好看的,可又抑制不住好奇心,想道,随便翻一页,就看一眼,翻了一页看去,却是一首诗,诗曰:
夕阳空衰晚,天苍古木残。
旷野大悲意,深渊万丈寒。
正看着,凄芳进来见了,红了脸,抢过来看时,见这页尚没有自家的心里事,又问了野森确只看了这一页,方才放心,又警告野森以后不许这样。野森说下辈子也不敢了。
凄芳虽被人看了自家的诗,心里却是得意的。野森见了赞道:“真是好诗啊!”凄芳见他此话不是出自本心,道:“那你品评一下。”野森笑道:“说不好了还给饭吃吗?”凄芳道:“给你饭吃。”野森道:“那就不客气了。”凄芳急道:“你快别卖关子了。”野森道:“你这诗一定是看了某景某画,读了阵子诗,忽然间便有了。”凄芳红脸道:“是。”野森正色道:“这样的诗就是作一万首也成不了真正的诗人。初读上去也有些韵味,词句间的律意也还工整,但深读了去,却体味不到什么真情实感,硬拼成句,强凑为章,缺志少趣,不知所云。”凄芳本想着不夸也能说自己及得上文姬,清照一半的,不想被批驳的一无是处,一时就灰了心,冷了意。
野森见了笑道:“你也别丧气,李太白千把首诗,也不过有百十首值得一读,何况我们这些没名没姓的人呢。”凄芳气道:“那你作一首有志有趣的来。”野森强不过她,就随意写了两首小诗。诗曰:
古有浪荡士,今多潇洒儿。
奈何建业子,皆是愁苦人。
又曰:
行车思远路,飞鸟不绝尘。
图国筹坚韧,百忍成大身。
凄芳见他诗虽不极工整,但那志趣却也高自己一筹,暗暗赞叹了一回,口中仍说是扔到街上也没有人捡的诗。野森也不再争,道:“我饿了,给饭吃吧。”凄芳道:“哪有这样的人,上人家做客不谦让,还自己讨着要饭吃。”野森笑道:“师傅都做了一回,饭还能不给吃?”凄芳嗔道:“美的你吧,谁承认了着。”
家里几口人吃饭,却分了三批。林之平今晚没回来,又在外面吃了。凄芳独自招待野森吃饭,见他没洗手,便道:“呦,你的手不脏吗?”野森笑道:“再脏也是我自己的。”凄芳冷笑道:“你还挺有个性呢。”野森道:“你们女人真是敏感,善于和喜欢观察有个性的男人。”说是说,他自也去洗了手。
看到野森不客气地狼吞虎咽,凄芳淡淡地道:“你们干活那阵子我就看出来了,是不是挺苦的?”野森听了这话才不嬉笑,正容道:“真正的好汉子绝不认为生活的苦难仅仅是一种难堪和拖累,这苦难本身也是一种机遇的,只看你怎么把握。”凄芳道:“你嫉妒我们这样的家庭吗?”野森道:“诸般人生的寂寞和不幸中,嫉妒只是小病痛,实在算不得什么。让人嫉妒,错在自己,这说明你达到的境界还不够高,如果你真有了旁人不可超越的造诣功绩,品格骨气,除了敬仰崇拜,谁还胆敢毁谤你?那样,他首先便是害了自己。嫉妒别人,也错在自己,这说明你仍没有超越别人的勇气和能力,嫉妒的越甚,心伤的越深,本想是让人家遭罪,最后却弄得自己活不下去,你说有趣不有趣。我同情怀才不遇的人,我欣赏古来流溢的书生意气,我可怜无所作为的人,我叹息日见凋零的壮士风骨,人与人之间决不是平等的,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更不是,这是自然的规律,这不是什么空洞的口号所能改变的。人生存的权利和意义的大小取决于他对社会贡献的大小,这种贡献的大小归根到底是由他道德的高低,智力的优劣,知识的多少来决定的;这样,人就会分为不同的等级群,不但在精神生活的丰富程度上不同,物质生活的水平也不会相同,这不是社会的政治,经济制度所能改变的,强求一律只会扼杀人们的创造力。共产主义说是为人民生活的更好,但按需分配必然侵害多劳者的利益,因此是不可能的,只要是自己的劳动所得,无论人家生活的多么好,我都不会嫉妒的。”凄芳笑道:“好家伙,一句话引来了这么多废话来。”野森却不笑,道:“人的出身常常决定了人的信仰,也常常决定一个人生活的境遇。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无论一个人准备干什么事业,实现任何理想,都必须先求得物质生活的保障。天才为糊口而奔忙在低价值的工作中,实在是人类的一大悲哀。当今中国,人们既养不起艺术家,也不想去养艺术家,科学家也是如此。艺术家和科学家们花费许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求生计,这是中华民族的一大悲哀。现实要求中国的贤人和智者,必须承担双重的责任,与腐朽的思想观念,腐朽的权利斗争,还要开启,劝化愚昧无知的国民大众,使之成为懂得什么是权利和义务的合格公民;要为生计奔忙,还要在艺术和科学的丛林中跋涉;要时刻准备把生命和鲜血贡献给理想和事业,又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灼炼自己,去拥有一个高尚卓智的灵魂,这简直是恐怖的事。但我们不怕,英雄的斗志无不来源于恐惧,是对失败,对敌人,对不可预定的结局的恐惧,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的人是不会成为英雄和智者的。我感到恐惧,但更为恐惧的是我对自己,常常丧失信心,惧怕苦难而感到恐惧,不仅是为了战胜对手,敌人,我们常常是为了战胜自己,战胜神奇宇宙赋予我们的伟大而神秘的恐惧,才斗志昂扬,无所顾忌。因此我们重要的是战胜自己,即使在现实斗争中失败了,肉体消亡了,但我们仍创造了一个灿烂无匹的美妙灵躯,我们仍完整了自己,这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样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达到这一自我完善地步的宇宙精灵无不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辉煌过,妩媚过,风流过。”
凄芳笑道:“你都把我说蒙了,我都不明白了。”野森道:“明白道理易,身以行者难。现实的英雄胜于思想的智者,因为英雄必然首先是智者。其实也没什么,人生就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没有真理和谬误,只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凄芳听了笑道:“快别, 你都成哲人了,你别吓唬我好吗?”“男人要么享有权利,要么享有爱情,两者居无其一,来世何干!女人要么享有男人,要么享有自然,两者居无其一,薄命红颜!”野森说了又笑道:“我既是男人,又是自然的,可就没人去居有,这才是真可怜呢。”
两人正说着,谢东来了,凄芳忙着介绍他们认识了。野森见人家要练琴,自是不好打搅,一旁听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了,他见时间还早,便到师傅家去看看,帮着干了些活。他师傅与他道:“野森,别把钱都买了书看,自己一个人过也该有个准备,人生一世还不就那么几件事吗。要看书,办个书证,去图书馆。”野森道:“书证我有好几个呢,但有些书是不舍得不买的。”干完了活,自回家去了。
半夜,野森看到一个人在月亮的清辉照耀下,在一条幽静的,满是绿苔的石板小路上无声地走,他打了个冷战,醒了过来,坐起身,皎洁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向窗外看,近处是熟悉的一切,远处却朦胧莫辨,只有风的呼哨声传到他的耳中,他又打个冷战,拎出军用望远镜,对着月亮看,沟壑纵横,没有一点生气,可他仍是看,默默地看。“神奇的世界!神奇的宇宙啊!你的精灵都在哪繁衍生息,我怎么看不到呢!”
下得床来,坐到桌前,提笔沉思了一会儿,野森提笔写道:
静夜驻足望星空,冥冥中思绪彷徨。暗知此情不可,却已无力更张。思故作之慷慨,叹心文而凄伤。
更奈何,人格已损,信心也凉。每每伏案沉沉自饮苦,常常悠悠不觉天际阳。悔不该虚度时光,衷心之情怎能忘!
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他无声地叹泣起来,一会擦泪而卧,喃喃道:“有也得活,无也得活,且活着试试吧!”
猛地,野森忽地坐起,脸上显出焦灼的神色,愤愤地想:“什么有也得活?无也得活?什么且活着试试吧!我为谁而吟?为谁而歌?为谁而泣?为谁而悲呢?我为什么反复无常,这不是个懦夫吗?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可这怎么用理智能理得清呢”
拿过诗来又看了一遍,改了改,抛到一边,静静坐了会儿,心里又叹道:“唉,明天还要工作呢。”
那星空愈见着远了,那月亮愈见着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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