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世界上总有些个别的,与众不同的人,那天与云龙和彩芳在公园巧遇的野森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师傅,一个老司机,和他在一起三,四年了,可除了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的宽厚肯干外,再不知他漆黑的瞳仁中隐藏着什么了。
两个人今天出了趟远门,来回四百多公里,因为他们今天装的是散装水泥,灰大极了,等回到厂里,两个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水泥灰。野森知道师傅家里事多,便让师傅先回去了,自家将汽车打扫检查了一遍,方去洗澡换衣出来。
他象一个浪子,在市里到处周游,看到一个尚顺眼的面点摊,要了一碗面和一盘小菜,自顾自地吃起来。
他一直是不成功的,不得志的,别人都这么看他,他也从不否认。学业上,不象他的同学泛光华,韶醒,东方夜寒,律磊他们自高中升入大学,他却高中尚未读完就去工作了,原因不仅仅是和家里关系不好,不愿别人再供养自己,还因为他对功课的不用心,他天生便是一个只愿读自己愿意读的书的人,只在这一点上他从不去强迫自己。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也几乎没有人在乎他,谁让一个学生对功课不以为然呢。工作倒是顺其自然,先跟车,学车,后是开车,然而也并不出奇。他只是爱思想,不停地思想,这思想令他痛苦,因为常常是不解的,但并不忧伤,忧伤是有的,那便是在高中时便爱上了一个女孩,追求过了,然而却以完全失败而告终。这爱五,六年来从来没有消淡过,她就那么一直地让他无望地爱着,也希望着。书读的越来越多,做的事也越来越多,唯有那爱仍一如当初,纯洁着他的心田,灼炼着他的魂魄,不知不觉便让他成熟了起来,形成了一生也牢不可破的人生信念。唿哨而过的无知青年大多是浅薄的,他虽时常难过,但不悲伤,悲伤的是似这面点摊的老板,话里话外对钱的敬仰。他们是成人啊!他时常对自己说。这样的叹息,现在越来越少了,有时他感到自己一点点也快麻木了。在郊外他租了一间农舍,是农户看场的房子,偏僻,因而价格便也极低。野森喜欢的不是低价格,而是那所在的孤寂。
下了公汽,散步归来,野森心潮浮动,情感交流,泪水不知怎么便在眼际萦绕,坐到桌前闷了半晌,不觉写出两首无名诗来。诗曰:
世人皆赞伟人民,近观始识民志贫。
青春问我为谁奋,孤影灯下暗伤神。
又曰:
腐败神虚非国溃,皆为人性恶俗累。
更因众生无高意,片裘杯酒暖自身。
野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之感,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可他知道,这种疲惫不是做几次深呼吸,甚至睡一觉就会解脱的,厌厌中连读书的兴致都没有了,昏昏沉沉中便一直坐了下去
痛苦,痛苦,血自是在流的,热情也挥洒了,除了痛苦我们还能有什么呢?奋斗,除了奋斗我们便一无所有了。应该振奋起精神来,不要失望,要关心国家,这样下去,人会变得冷酷无情的,一点点,极度的失望和漠然会消融掉许多美好的品质和德行,人格会发生变化,信仰的不再信仰,热爱的不再热爱,不相信世上有真情,仇视对抗社会公正的律例和法制。同爱情一样,无望的幻想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的。实在应该警惕,对国家,对民族,要冷静而不要冷酷,要深情而不要无情!多愁善感,郁郁寡欢,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凄苦不胜,甚至柔软一时,都可以,但永不能失去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天已黑透了,这世界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了?为什么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给我哪怕是一点点的同情和理解?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你们为何造就了我,赋予我人的情感和这情感赖以生存的躯体,却又抛弃我不睬,残酷地漠视我在血泪中挣扎,在痛苦中煎熬,你们不如收回我的生命!把我的血肉,我的精气都收回吧,愿意给谁就给谁,如果只有痛苦没人要,那你们还是把痛苦留给我吧,留给我这个失却了血肉,失却了精气的自然的所在吧!
我就是痛苦的化身!
你们不收回吗?那你们为什么要创造我?这简直就是罪恶!
我错怪了你们?我生命的伟大,顽强的缔造者?其实你们正以极大的同情和仁厚遥遥在那天宇的深处注视着我,二十三年的经过?你们只能创造我的生命,其它的也无可奈何?你们创造了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创造了这种神于天,圣于地的爱情之火,怪不得你们也无可奈何!我靠不得你们了,我生命的缔造者——神奇的物质和能量,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无始无终的永恒。我只有靠我自己,靠我自己来解决自己,创造自己,在灭亡中给我以新生!可我靠的是什么呢?我无比纯洁的情感!我无比高尚的人格!可我具有吗?什么才是崇高和纯洁?
我为爱情而生死,爱情亦为我而死生,在生生死死中,我应该得到情感和真诚的永恒!
世界虽万变,唯真诚永恒!
安息吧,安息吧,静静地安息吧!
黑夜之后便是黎明!
白天,野森得到了泛光华的来信,谈了友情和往事,也劝告了他几句,又谈到韶醒和东方夜寒他们,说大家都挺好的,律磊在法律学院连年得奖学金,把大家都羡慕坏了。野森回了信,淡淡的,也未说太多。
下班时听厂里人说,连天着要有雨,提防着些。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消散在树儿的枝叶间时,野森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知道晚间有雨,他便将小院内外小事收拾了一遍,等到他吃完了饭,整束已毕,窗外由缓到疾,清清洌洌地下起雨来。
闷闷地读了阵书,仍消不尽心中的烦愤之情,说不出是哀愁还是怨恨,可万种缠绵不尽的情感中仍脱不去一丝无望的爱恋,一种真诚的企盼。
叹了口气,野森踱到了窗前,伸手轻轻推开两扇风窗。房檐的雨水布一样地扯下,可势到中途已被急风打碎,东跌西撞地散了开去,满坡满院都是水珠儿在滚动,有几处清亮的地方,水凹处油一样地闪光。天更深了,山更远了,树枝栏栅都变了模样,都屈服在自然的狂虐中,美妙的惟有那传至天籁的风雨相伴相携的妙音。
野森失望地望着,感受着,慢慢的风雨声在他的耳中变得清晰了,他也便渐渐融入了这个清清凉凉的风雨世界了
神灵豁然处,他轻声吟道:
风儿空哀婉,雨滴落阶前。
因冷循窗过,苍然难破天。
娇呼扑俊面,入怀展容颜。
吾亦万般苦,却有何人怜。
野森怅然泪下,风雨中便那样站着,感觉着,直到天地的最深处,直到他心魂平静安详之所在。
没有无忧伤的希望,也没有无希望的忧伤,这两种神奇而古怪的感情结合得多么巧妙啊!世上有多少人被希望和忧伤缠绕着,终日里和我一样,体味着生的无味和无奈,唱任何歌都带着苦涩,看任何景物都充满凄凉,世界的一切一切都饱含着痛楚,她快把我们这些命运的苦儿逼上绝路了。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折磨自己呢?我们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有个最后的了断呢?即便赤条条仍是孤独一个,也能早日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出来,去重新开始各自的新生活。
或许是我太软弱了,需要有一个女人来爱我,安慰我,给我以依托,可这又有什么错呢?我对社会的未来无比忧虑,迷茫的时候渴望一种女性的爱,这何错之有?何罪之有?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人,有作为也好,无作为而平淡地了其一生也罢,都需要被人爱,需要一个温馨的家,这样我们身心两方面才会是健康和完整的。
这野森的心总是在平静和激烈的动荡中间飞奔,一忽这一忽那,就象是一个心灵的病人
他继续独自默默饮啜生死离别的滋味,继续在思念,渴盼中游荡,象在漆黑幽寂,无边无底,毫无声息的玄色海洋中游弋。青春的肌体无一处向外溢血,无一块青紫,无一丝伤痕,富有生命力的肌体内也没有一处器官,组织破碎,血液仍在流淌,心脏仍在跳动,肺儿也在一张一弛地吐纳,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异常的病变,都不需要同情哀怜,可我那深深的痛楚存在于哪呢?大脑?不,他正在思考!眼睛?不,她正在观察世界!嘴?不,他是用来吃饭说话的!手?也不是,他是用来工作创造的!没有一处是痛楚的载体,可那绝望和忧伤藏在哪呢?谁来告诉我!
我知道的,在生命的最深处,在灵魂的最高峰,我肌体每一个细胞的核心都浸透着无望的对爱的思念和忧伤,我整个人便是痛苦的化身!
天空!大地!为什么不燃烧起来,不来一次创世纪,创宇宙的大爆炸呢?为什么不让那燃烧爆炸的伟力把我的痛苦之躯打个稀烂,在那亘古未有的毁灭中再创一个安静,平详,无畏和谐的我呢?有上帝吗?请你出来,告诉我;有神灵吗?请出来,告诉我;先哲们,请从阴间转来阳世一遭,告诉我!我魂灵的主宰,你也不要回避怀着无比虔诚之心询问你的苦人,告诉我!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我该怎么爱!
宇宙!永恒的,公正的,庄严的,伟大的宇宙,请昭示我以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吧!
是的,是的,我的心灵仍不是一颗成熟的心灵,她自省的还不够,还不能冷静客观地看待人生。时间是多么地宝贵,但我在麻木中浪费;人生多么地美好,可我却时时地厌倦;风儿是多么地轻柔,而我却感觉不到!朝阳多么地雄伟壮观,夕阳的余辉又是多么的凄迷艳丽,可我却白白地放弃!鸟儿的歌唱是多么地婉转动听,充满着自由的生气,可我却领略不到万一!大地,天空是多么地旷远辽阔,可我却在卑微地叹息!音乐多么地悦耳,多么地令人陶醉,可我听之却烦躁不安,沉浸不进去!灰尘并不大,却迷了我的眼!问题并不复杂,我却毫无办法!痛苦亦不深,我却佯装呻吟!可你真正的责任是什么?不要让怨恨,失望,不满挡住你智慧的视线,不要让狂妄的情感毁掉你辉煌的前程,不要让自由创造之神在你心里失去踪影,不要让你的理想在困苦中消沉,快醒来吧,你是你自己的主人!青春稍纵即逝,绝不留情。
天地苍苍,人海茫茫,情丝纷乱,事理昭彰。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当决不决,必有后劫。万物万事,千情百怨,自有内理可循,内律可探,好男儿,当审时度势,不为天,不为地,不为凡规俗律,但求公允,但求一个真正美满的结局。
可叹,可叹,你如妇人般顾影自怜,愁肠万段!
慧剑纵利,情丝无限!
我愿躯身碎为尘埃,我愿魂灵化为烟霭,任风吹雨湿,日弃天外!
野森又疯癫了阵儿,方糊里糊涂睡去了。
转天来,雨变得小了,但仍丝丝缕缕,不断不绝。野森仍然开他的车,有时闲得慌便和装卸工一样干活,只是这是没人表扬的,干得肌肉发颤,再开车,是容易出事的。司机的职责就是开车,助人为乐是好事,但也得分场合。野森因这事挨了队长和师傅不少的说,只是他开车不出差头,便也仅骂骂他傻蛋一个而已。他们不知道,年轻人的体力要多些,有时侯需要消耗和发泄,更何况野森这个怪人呢。
野森虽和单位同事的关系极好,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种能交心的朋友,但他仍喜欢厂里的大多数人,并不讨厌上班,只是读书的时间因此而少了些,他感到可惜罢了。
一天的劳累又过去了,野森顶着小雨回到家,虽穿了雨衣,裤脚仍打湿了,他换了衣,便做饭,因买了一斤多的海蛎,就做了半锅面条,一顿是肯定吃不了的,但下顿吃就省事了,单身汉的生活,就得这么节省着过,要不,得浪费多少时间。
房里简陋得连电视都没有,只有一个老样的立地式收音机,野森偶尔用它听听音乐节目,因效果不好,只能听一,两个台。听了会儿音乐,看了会儿书,窗外的风儿吹着雨儿冲进房来,点点滴滴的,弄湿了放置床头柜上的几本书,却是一套《红楼梦》。野森走到窗边,果见起了风,远远的山际林间又是一片的雨雾濛濛,他手扶着书儿非常的怜惜,呆呆又望了阵儿,方转身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两首诗来,诗曰:
秋野
秋野禾渐枯,流人日稀疏。
天涯悲风里,西雨打寒书。
愤歌
身荡江湖求生计,万卷书里悟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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