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金刚这话一听就不实,下水道的井盖好端端安在马路上,怎能随便就捡两个,十有八九是他夜里去偷的。红革鏖战七八个小时挣了二十块钱,本来十分欢喜,现在知道这钱很可能是金刚偷盗得来的赃款,欢喜顿时化作了别扭,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说:“收摊吧,我肚子都饿瘪了。”
六
像金刚这样肯花大钱打球的豪客毕竟难遇,多数时候红革和春枝巴巴守了一天案子,挣到的一点钱还不够买一瓶醋——工资继续拖欠下去,人们的日常生计都艰难,哪还有闲钱打什么台球呢?当有一天两口子从早到晚只挣到五毛钱时,红革对春枝说:“算了,咱找点儿别的活路干吧。”
海林给红革出了个主意:“你把我家的几大箱武侠小说拿去,和嫂子开个租书店得了。我家西头就有个租书店,每天来租书的学生成帮结伙,你家离学校那么近,生意一定只强不差。”
春枝和姚淑兰收拾出一间闲屋,红革靠墙钉了个简陋的书架,将海林赞助的小说摆上去,又在大门口挂一块“孙家租书店”的牌匾,买卖就算开张了。
红革是个武侠小说迷,守着这么一大堆书自然是要看的,《神雕侠侣》第一部没读完,屋外传来一阵犬吠。春枝忙去开门,边走边高兴地说:“这么快就有顾客上门了。”
来人却不是租书的,而是她的舅舅周老师。周老师手里拎着两个大提包,累得额头上热汗直流,春枝问包里是什么,周老师答:“书。”
大提包拎进屋里,周老师将拉链拉开,露出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文学名著和各类文学期刊。他喘着粗气说:“你们干别的买卖我帮不上忙,开租书店倒是能提供点儿图书。”
红革和春枝连声道谢。周老师摆摆手:“跟我还客气啥?租书这行好,又挣了钱,又能为人们提供精神食粮,典型的文化和市场相结合。”
与看台球案子相比,开租书店守家在地轻省了许多,春枝一人完全支应得来,闲下来的红革便琢磨着再做点儿什么别的营生。
一天红革去家旁边的食杂店买东西,见一个小伙子正把一箱箱烟酒副食扛进店里。红革问店主老金:“金叔,新雇了个伙计?”老金笑道:“我这小买卖还请得起伙计?是这小伙子主动找上我,说以后我这店要进什么东西,他都可以送货上门,价格只比批发价多上一毛两毛,也就是让他挣个辛苦钱,我一听满划算,就应下了。”
红革心中一动,觉得这活儿自己也可以干的。他和老金说了,老金说:“那你得到犄角旮旯的食杂店去揽活儿了,我们这些好地段的店应该都有人干了。”
红革骑着自行车找了几家镇子边缘的食杂店,老板们听他来意一概摇头——这些店地处偏僻利润本就微薄,实不愿再拿出一点儿分给别人。红革没有办法,只好将运费一让再让,才最终说动三四个老板答应以后由他供货。
红革花几十元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此后隔三岔五跑一次土特站上些烟酒百货,再分别给几家食杂店送去。几家店分布在镇子的东西南北,红革又是搬货又是蹬车,一圈儿跑下来常累得腰酸腿疼,但好在年轻,晚上睡一觉醒来依旧生龙活虎。
这天红革送货回家,见红心正坐在堂屋里和父母说话。红心已在哥哥婚后不久和大国办了喜事,红革以为她只是回娘家坐坐,招呼说:“红心,来了?”红心却看着他满面愁容地说:“哥,我和大国要去山外了。”红革登时愣住:“去山外?”
红心说了原委——大国从毕业上班工资便开始拖欠,至今工作都半年了没往家拿回过一分钱。他牢骚满腹郁闷难平,眼见周围同事有弃了工作举家迁往山外打工的,便也生出这样的心思,要带着红心去山外闯一条活路。
姚淑兰说:“你两个冒冒失失的,又都没出过远门,咋让人放心得下?听妈的,你回去劝劝大国,还是别走了吧。”
“别拦着了,”一直闷头抽烟的孙连福开了口,“树挪死人挪活,年轻人出去闯闯也好。”
红革说:“妈,我也同意让他们走。去年春节我出去走这一趟,瞅山外天大地大,挣钱的路子也多,大国脑瓜贼奸贼灵的,兴许真能闯出点名堂呢。”
姚淑兰见老伴和儿子都这样讲,只得擦着眼泪说:“走就走吧。不管能不能挣到钱,先把自己照顾好。常写信回来……”
七
红革刚送走妹妹妹夫,姜明也来找他辞行。在林区经济一片萧条的背景下,姜明的饭店生意始终冷冷清清半死不活,全家人一商量,决定举家迁到山外去,在山外重打鼓另开张。
红革心里不好受,面上强颜欢笑说:“你小子在外面混好了,别把我们这些林区的兄弟忘了。”
“忘不了!”姜明动情地说,“我家虽说是没户口的盲流,可我生在翠岭长在翠岭,翠岭就是我的故乡,等过些年林区再兴旺起来,我一定回来!”
八
时令过了寒露,天气一天天冷起来,红革早晚蹬三轮送货已感寒风打腿,春枝将家里一张狗皮褥子剪裁了做成两个护膝给他套上,这才少受些风寒之苦。
这天红革照例拉了满满一车货物去顺和食杂店送货,结清款后女店主说:“小孙,下次你不用来了。”红革奇怪地说:“咱们不是一直合作得挺好吗?婶,我有啥错处你只管说。”女店主说:“实话跟你讲吧,昨天有人来店里揽送货的活儿,运费比你要的还低。小孙,这么长时间咱娘俩挺处得来的,可你知道我这小店本小利薄,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红革捺下心中不快,说:“婶,没事儿。”转身上车奔向另一家食杂店。
令红革想不到的是,他送货的几家店竟都和顺和食杂店的女店主一般说辞,也就是说有人以更低的出价将红革的所有送货生意一起撬了。此时即便红革脾性再好也压不住火气,到底是哪个缺德的王八羔子,欺负人也不带这样欺负的!
又到了送货的日子,红革早早来到顺和食杂店附近守着,想看看撬自己生意的究竟是何许人。
不多时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从巷口慢慢驶过来,在食杂店门口停下,一个身形瘦小的青年下了车,费力地将一个个沉重的啤酒箱子卸到地上。红革径直走过去,厉声说:“你这样抢人活路,心里不愧得慌吗?”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红革见他面貌依稀相识,再看到他残缺了几个指头的左手,立时想起:“你是自强?”
郝自强是红革的小学同学,他幼年丧父,摆地摊的母亲一个人带着他艰难过活,性格内向加上手有残疾,使他常常沦为同学们戏耍捉弄的对象。红革看不过眼,经常挺身而出,打得那些坏小子落荒而逃,让自强少受了许多欺辱。自强感激之下,常常将母亲地摊上的瓜子糖块带到学校送给红革,学习上也和红革互帮互助,相处得十分要好。小学毕业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初中,就此断了联系,哪知今日却在这种情况下再度相遇。
自强也认出了红革,一时大窘:“红革,早知道是你,我就不……”
红革看着昔日同学可怜巴巴的神情和残疾的手掌,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色,不禁悲从中来,一摆手:“算了!”转身大踏步走远。
红革心中烦闷难解,晚上约了海林延峰出来喝酒。听红革说了自强的事情,海林叹了一口气:“唉,说起来也是被逼无奈。压支这么长时间,人人口袋里的钱只出不进,都想着干点儿什么贴补贴补,可翠岭屁大点儿地方,有几个板厂制材厂也是靠着林业吃饭,林业不行也跟着倒了,除此之外还有多少挣钱的门路呢?”红革一大口酒灌进肚里,抹了抹嘴巴说:“我真想学了我妹妹妹夫,也带着春枝到外面闯闯,再苦再累也比一帮人为一点儿送货的生意抢来抢去的强!”海林说:“走,咱一块走!天天苦巴巴地上班,最后别说奖金,连工资都领不回来,我在翠岭也呆够了!”他转头对延峰说:“事实证明你回林区是彻底回错了,跟我们一起走吧,你是有文凭的大学生,到外面比我们好混多了。”
延峰毕业回到翠岭后被分配到一中做了老师,他听了海林的话,沉吟着说:“我就不信林区真的不行了,是,现在树砍得差不多了,林区在走下坡路,可如果做好养护,过些年新一茬树木长起来,林区不就又兴旺了?”
“别忘了咱这儿是高寒地带,树木生长期长,等小树长起来,林区人已不知饿死几回了!”海林毫不客气地揶揄了延峰一句,又说,“延峰,你是知识分子,满脑子理想主义,我俩可是现实主义者,只能顾眼前。红革,咱说好了,准备准备过完年就走!”
红革应道:“没问题,走!”
九
然而最终红革和海林都没有走成。自从那次从劲松车站回来的路上结识常慧后,海林便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但可惜剃头挑子一头热,姑娘始终与他若即若离,态度不甚明朗。春节时海林受一部小说里的情节启发,花了几天工夫给常慧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历数两人交往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表达自己浓烈的爱慕之情,字字含情,句句有泪,写完后又请延峰做了进一步地修改润色,才将书信郑重交给了常慧。
情书成功打动了姑娘的芳心,常慧终于同意接纳海林。海林和心上人难舍难分地沉醉在甜蜜的爱情世界,所谓去山外闯荡自然成了一句空话。
红革没有走是因为春枝怀孕了。春枝推迟一个礼拜没有来红,姚淑兰心里已经有数,让红革陪儿媳去医院一检查,果然是怀上了。老太太喜不自胜,开始忙前忙后为孙子的降生做各种准备。红革心里却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自己这就要当爹了?”
丢了给食杂店送货的营生,红革一时也寻不到别的活路,既然春枝怀了孕他便把租书店的事情都接过来,让春枝安心养胎。
在红革打理租书店的时间里,一个叫彭傲的六年级小学生成了店里的常客。这孩子是个武侠迷,隔三岔五就跑一次租书店,砖头厚的武侠小说租了一本又一本。开始时他每次还书都能如数交付租金,后来有一天他对红革说:“叔叔,我原来用来租书的钱都是我妈给我的早饭钱,现在我妈知道了这事儿,每天起早给我做饭,不给我早饭钱了。以后我能不能在你这儿赊账,等有钱再还你。”说话时眼睛里满是求恳和期待。
红革也经常读武侠读得废寝忘食,倒能理解这孩子宁愿不吃早饭也要看小说的痴迷,见彭傲这样求自己,也就点头答应了。
彭傲这一赊开账不要紧,过些日子春枝无事翻看帐本,发现彭傲竟欠下了十二块钱。春枝说:“他一个孩子欠这么多钱,啥时候能还上呀?”红革说:“还不上就还不上,咱租书这生意也没啥成本,不用和一个小学生太较真。”
春枝听了无话,一旁扫地的姚淑兰却不干了:“你们也太大方了,十多块钱买啥不好,说不要就不要了?咱干的是买卖,他租书就得掏钱,天经地义。等那孩子下回来我跟他说,不信要不出来。”
过了几天见彭傲又来租书,姚淑兰便凑过去对他说:“彭傲,你看我们家的好多书都旧了,其实它们一开始都嘎嘎新的,被人租一回就旧一回。”
“嗯。”
“有钱来租书,没钱就不要来租书。”
“嗯。”
“你欠我们的十二块钱,啥时还呀?”
“啊,奶奶,现在我没钱。”
“你没有,你爸妈有呀,朝他们要去。”
“嗯,知道了。”
那次是彭傲最后一次来租书,此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姚淑兰恨恨地说:“小兔崽子,不来就能把账赖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到学校找他去。”
红革和春枝都劝母亲还是算了,姚淑兰执拗地说:“你们别管。十二块钱呢,凭啥不要!”
姚淑兰果真去了彭傲就读的小学。当彭傲看见姚淑兰站在教室门口,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跑出来把姚淑兰拉到走廊角落里,哀求她千万别把自己赊账租武侠小说的事告诉老师。
姚淑兰一脸凶相:“不告诉老师也行,你明天就得把欠我们的租书钱给了!”
“保证给!”
第二天彭傲果真带着钱来了,只是腿脚拖拖拉拉不似往日灵便。红革问他怎么了,彭傲低头不语。
等彭傲离去,姚淑兰得意地笑道:“那不明摆着,被他爸妈打了呗。小毛孩子,能斗过我?”
“妈,你也真……”红革看着母亲不知说什么好。
十
租书店的顾客也不全是彭傲这样沉迷武侠和言情小说的中小学生,偶尔也会有真正的读书人光顾这家不起眼的小店。
一天红革正在整理图书,忽听屋外狗叫起来,出去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红革瞧他依稀有些面熟,猛地想起是在周老师家有过一面之缘的薛远,招呼说:“薛大哥,你来了!”
“你认得我?”薛远打量着红革有些奇怪。
“我是一中周老师的学生,好几年前咱们在周老师家见过一次。”
“是吗?”薛远对红革平添几分亲切,“好几回路过你这儿都想进来瞧瞧,怎么样,生意还可以吧?”
“对付干吧,单位放假领不来工资,好歹寻个活路。”
两人进了屋,红革张罗沏茶,薛远走到书架前随意翻看。翻到一排文学名著时,薛远扭头问红革:“这些书都是从周老师那儿拿过来的吧?”
“是呀,”红革说,“你怎么知道的?”
薛远一笑:“这里面好几本书我都从周老师那儿借过。”
薛远翻看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想租的书,这时红革端茶过来,两人便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薛远说:“我那儿倒是有不少这些年积攒的诗集和诗歌杂志,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你拿过来,让大家看看。”
“行啊,”红革说,“我正想多收购点书,你拿过来,值多少钱我给多少钱。”
见红革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薛远笑道:“那些书都是我的宝贝,你想买我还不卖呢。我的意思是我把书放在你这儿,让大家免费借阅,让更多的人受到诗歌的熏陶。”
听明白薛远的意思,红革一口答应:“这是好事儿,你把书拿过来吧。”
第二天薛远便把自己珍藏的许多诗人的诗集和各色诗歌刊物搬了过来,嘱咐红革务必仔细保管,借阅尽可借阅,但千万别弄丢了。
当晚红革和春枝坐在桌子前,小心地给薛远的书刊每本都包上书皮,并且在封面上郑重写上“私人藏书,小心爱护”的字样。但很快他们发现干的活儿纯属多余,每个来租书的人进屋便直奔武侠或言情小说而去,从来没有一个人拿起诗集诗刊翻看一眼。
十一
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春枝怀胎十月顺利产下一个男婴。红革坐在床边,瞧瞧儿子粉嘟嘟圆滚滚的小脸,又看看妻子疲惫苍白的面孔,又是欣喜又是怜惜。春枝向他微微一笑:“给孩子想好名字了吗?”红革说:“还没想好。”春枝眼波流动,说:“要不就叫林兴吧。”“林兴?”红革仔细品味,“是说林区再兴旺起来?不错,就用它了!看不出我老婆还挺会起名字呢。”春枝笑了。
春枝奶水不旺,孩子只能以喝奶粉为主。红革揣了二十块钱来到百货商店的奶粉柜台,粗粗一眼扫去,稍好的奶粉价格竟都在十元以上。售货的小姑娘热情地向他介绍国外进口奶粉的优点,红革说:“别介绍了,挑最便宜的国产奶粉给我来两袋吧。”
林兴过了满月,红革对春枝说:“我还是出去打工吧,怎么着也得把儿子的奶粉钱挣回来。”春枝眼圈登时红了,半晌说:“去就去吧,你放心,家里老人孩子我都会照顾好的。”
姚淑兰虽然不舍,但现实的窘况摆在那里,儿子不出去打工也实在不行。她和孙连福到火车站送红革,叮嘱了一句又一句。红革说:“爸,妈,你们保重身体,挣了钱我就给你们寄回来。”
第4章 第四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