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午后,潇潇细雨终于停了。
阴云卷积的天空,缺了西边一角,泄出些单薄又苍白的光。长风肆意,四下奔流,吹得南书房里的烛火,阵阵飘摇。
重叠的阴影,躲在云泽身后,随风起落。
今日朝会,天还未亮便上了朝,因着屯田之事,又与群臣吵了一架,下朝之后,翻阅奏呈,尽是劝谏之言,仿佛他是个什么千古昏君,异想天开,祸国殃民。
他抚了抚额角,感觉胸口如坠千钧,呼吸生闷。
小太监埋着脑袋,战战兢兢地近前,替他换茶。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的话,午时三刻了。”
“摆膳吧。”
“是。方才贤妃娘娘送了些点心汤水过来。”
“放着。”
皇帝拧了拧眉头,刚刚腾起的些微食欲,顷刻便散了。
先帝以武将起家,行军打仗不在话下,治国理政却不擅长,偏偏前朝放任世家坐大,诗书礼教、人口钱粮均为世家把持,无奈之下,先帝只能恩威并施,缓缓图之。
后来,先帝于江北大败,诛杀异己千人,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世家蠢动之心。云渐摄政三年,陆续征辟寒门近百,安排至各大郡府,乃至于京中各部,如今也已站稳了脚跟,渐渐成势。
眼下,这倾世权柄、未竟之业,传到了云泽的手上。
他却不得不宠爱一个世家嫡女,昭告天下。
所谓帝王,不过如此。
云泽饮毕手中热茶,只觉心内焦躁,索性起了身,往殿外走去。
常醒从他身后的阴影里化出,默然尾随。
皇帝连头都懒得回,径自问道:
“郭麒近来如何?”
“整日龟缩家中,准备会试考题,拒不见客。”
“参考举子,可有查探?”
“举止言谈俱已在案。”
“若有攀附权贵、结交党羽、四下拜求者,记名编册,今后十年,一概不录。”
“是。”
“秦风呢?”
“在家陪伴妻女,亦不见客。”
“西北军可有回信?”
“柳将军答复,若有耕牛、锄犁、种苗等物,军屯即可推行。只需贯通沟渠,深耕细耨,再过几年,许能自给自足大半粮饷。”
“好。”
云泽皱紧的眉头,终于松了几分。
所谓民屯,本就是个幌子,待得几番博弈之后,他略做让步,放弃民屯,再借机落实军屯,定下进士名单,顺便敲打世家众人,观察群臣所向,一举数得。
到时……景儿的兄长,也可一并赦免了。
他步履匆匆,在殿外行走了两刻,再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又走到了未央宫前。
朱红的宫门紧锁。
云泽也懒得去吃闭门羹,掉头就走,却正撞见桂嬷嬷领着两个小宫女,紧赶慢赶地往前跑去。
宫中奔行,可是大忌。
一见皇帝,三人面色一惊,齐齐跪下请安。
“急急忙忙的,是要做甚?”
“回皇上的话,娘娘在外……散心,忽觉天冷,奴婢们来取衣裳披风暖炉等物。”
“你们怎么伺候的!”
皇帝听得火起,却知不是责备的时候。
“跪着做甚?还不快些去取!”
“是。”
桂嬷嬷赶紧起身,小跑着赶往殿内,身后的小宫女却有些慌乱,急切间竟跌了一跤,怀里掉出块鎏金腰牌,上面阴刻着“未央”二字。
出宫令牌?
出宫?在外?散心?
不待那宫女站起,云泽抬起便是一脚,将她生生踹回了地上!
桂嬷嬷连忙回身:“启禀皇——”
“闭嘴!”
皇帝深深呼吸片刻,敛尽了盛怒,对着瘫倒在地的小宫女,一字一顿地问道:
“皇,后,在,哪,里?”
宫女疼得面色涨红,浑身颤抖,豆大的眼泪,被生生憋在了眼里,却咬紧了嘴唇,并不开口。
云泽何曾想过,自己竟连个宫女都治不了,转身又看向了桂嬷嬷。她也跪在地上,低头不语,捏着帕子的关节青白,神情却是倔强。
皇帝终于忍不住怒火。
“皇后到底在哪?为何欺瞒于朕?你们,你们未央宫上下!可是都记恨上了朕?”
说是未央宫上下,他真正在乎的,哪里还有别人?
三人却只是叩首,齐齐道了一句:“奴婢不敢!”
那自然是……有人敢。
云泽心头一梗。
“常醒,你去查,皇后到底去哪了。”
常醒语调平直,不假思索:
“诏狱。”
“什么!”
“诏狱。”
“你既早就知道,为何不说!”
“皇上没有问我。”
她毫不避忌地看着他,面色平静,近乎垂悯。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他上次问起景儿,又是什么时候?
“那朕现在问你!还有什么?关于皇后,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云泽本就体弱,又未曾用饭,此刻已是脸色煞白,唇色发青,“你若不说,朕即刻便将曲九召回来!圣旨赐婚!赐他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名门之女!”
女鬼一般死寂的常醒,终于裂开了一丝破绽。
“上次曲九入宫之后,你的头发又白了多少?你别把朕当瞎子!”
常醒被威胁,也不生气,索性闭了嘴,琉璃似的眼珠,黑白分明,倒影着他的恼羞成怒。
阎王殿过,生死看淡,这世上能逼迫她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更何况,她若是想,便是真的掠走曲九,又有谁能拦她?
至少,皇帝不能。
云泽见此情状,竟又咬紧了牙关,生生将怒气憋了回去。
“皇后若是有恙,朕却一无所知,朕又如何……”
“皇后怀孕了。”
什么!
皇帝只觉头晕目眩,脚步微错,方才站稳了身子。
常醒却不管他晴天霹雳神魂不守,径自续道:
“怀孕三月有余,害喜严重,上次便请曲九看过了。皇后本欲告知,你却因屯田之事忙了几日,再后来,便是皇后兄长入狱,皇后郁结,又养了几日胎,今日晌午才去了诏狱。”
字字句句,仿佛扎在了皇帝心上。
妻子怀孕,他非但不知,竟还……
果然,是该记恨他。
“摆驾,去诏狱。”
再开口时,云泽的语气已然四平八稳,声色不露,端的是帝王修养。
唯有喉间,腥气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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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本就是敕命之狱,非奸恶重犯不得入。
一入诏狱,便由皇城司接管,生死刑讯,三司皆不可过问,故而狱中森严,水火不侵,血气弥漫,嚎叫鞭笞之声不绝于耳。
皇后坐在铁栏之外,容色憔悴,已干呕过几轮了。
她却仍温和地笑,静静看着自家嫂嫂与兄长们呼天抢地,哭作一团。
过了好半晌,长兄沐辰方才抹了抹眼泪,转头看她,抽抽噎噎地说道:“妹妹啊,这次你可要救救为兄!哥哥只能靠你了啊!”
“是啊,你大哥虽然做了错事,但罪不至死啊!”
“二哥求求你了,景儿,你是皇后娘娘啊!你帮帮我们,向皇上说说情,请他高抬贵手,好不好啊?”
“对对对!景儿,求求你了!哥哥给你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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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原谅[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