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处巨大的回廊下,做一个最低贱的清扫杂役。终日与灰尘、落叶为伴,在那些趾高气扬的秦宫内侍和趾高气扬的六国宫人(那些被掳来装饰宫殿的亡国贵族)的呵斥与鄙夷中,蜷缩在角落里,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唯一念想,或者说,是让他不至于彻底疯掉的慰藉,就是眼前这根巨大的柱子。这根来自他故乡云梦泽深处、生长了数百年、需数十人方能合抱的千年金丝楠木!
他记得它被运来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沉重的号子声震天动地。数百名和他一样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楚地战俘,肩扛着粗大无比、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绳索,如同拖拽一座移动的山峰,在监工疯狂的鞭打和咒骂声中,一步一挪,一步一血印,将这根庞然巨物从渭水码头拖到这阿房前殿的广场上。那巨大的原木,散发着故乡森林特有的、深沉而苦涩的香气,树皮上还残留着云梦泽潮湿的泥土气息。当巨木最终被无数绞盘和支架艰难地竖立起来,作为支撑这宏伟回廊的主柱时,所有参与搬运的楚人战俘,都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许多人再也没有爬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还有那故乡巨木散发出的、令人心碎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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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这根柱子就成了老跛的“故乡”。他每天都会早早来到回廊下,用他那条残腿所能支撑的最快速度,将柱子周围清扫干净。他会偷偷地、长久地凝视着柱子粗粝的树皮纹理,抚摸着上面那些天然的沟壑和结疤。那纹理,多像云梦泽畔老家的山岭;那结疤,多像他小时候在湖边玩耍时磕破的膝盖留下的疤痕。他会把脸贴在冰冷的木头上,贪婪地嗅着那早已淡去、却在他记忆深处无比清晰的、故乡森林的味道。那是他在这座冰冷、华丽、充满死亡气息的宫殿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故土的、有形的记忆。这根柱子,浸透了他和无数同乡的血泪,也承载着他破碎灵魂中仅存的一点点温暖和归属感。它是活着的故乡墓碑,是沉默的苦难见证者。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又或许,是另一种更彻底的毁灭开始了。他熟悉的、鞭打他的秦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口音更熟悉、却面目更加狰狞的楚人。他们带来了火,带来了毁灭。他赖以生存的、如同精神图腾般的巨柱,正被烈火包围。
“噼啪……滋啦……”
令人心悸的声响从头顶传来。老跛猛地抬头。只见那根合抱粗的楠木巨柱,靠近顶部、承受着巨大屋顶压力的部分,已经被远处蔓延过来的高温烤得发黑。柱子表面那些他抚摸过无数次的、粗粝的树皮,在高温下开始卷曲、开裂,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更可怕的是,那些深深渗入木材纹理的、用于防腐防蛀的黑色焦油(那是用松脂、桐油和动物油脂混合熬制而成),在高温的逼迫下,开始从木头的缝隙深处,一点一点地、粘稠地渗透出来!
起初只是细小的、如同黑色汗珠般的油滴,在柱体被烤得焦黑发亮的表面缓缓凝聚。慢慢地,汇聚的焦油越来越多,形成一道道蜿蜒曲折、如同黑色泪痕般的粘稠细流,顺着柱子粗糙的表面,极其缓慢地向下流淌。粘稠的油滴在流淌过程中拉出长长的、晶莹的细丝,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妖异而绝望的光泽。
“滋……滋滋……”油滴落在下方滚烫的石板地面上,瞬间被高温灼烤,发出轻微的、如同哀鸣般的声响,随即化作一缕缕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迅速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那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楠木本身燃烧前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如同故乡森林在哭泣般的苦涩焦香,钻入老跛的鼻腔,直冲他的肺腑。
老跛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些缓缓流淌的黑色“泪痕”,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被拖拽时累死在柱下的同乡眼中流出的血泪;看到了妻儿在逃难路上绝望回望时脸上的泪痕;看到了故乡的云梦泽在秦军铁蹄下被血与火染红的湖水……这根故乡的巨木,正在哭泣!在为它自己,为所有被埋葬在帝国地基下的楚地亡魂,为眼前这更加彻底、更加狂暴的毁灭,流下滚烫而粘稠的黑色血泪!
“嗬……嗬嗬……”老跛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而绝望的呜咽。他猛地将整个身体,连同那条残废的腿,更加用力地贴向那根开始发烫的巨柱。布满污垢和老茧的脸颊,死死地、近乎贪婪地蹭着柱子被烤得发烫、渗出焦油的粗糙表面。滚烫的温度灼痛了他的皮肤,粘稠的焦油沾染了他花白的胡须和破烂的衣襟,那刺鼻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不管不顾。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着柱子,如同抱着他早已化为枯骨的亲人,抱着他魂牵梦萦却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柱子上沾染的焦油,在他脸上糊成一片肮脏而悲怆的泥泞。
“烧吧……烧吧……”他贴在柱子上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呓语,分不清是诅咒还是解脱,“都烧干净……烧干净……好……好……”
就在老跛沉浸在与故乡巨柱最后的、绝望的拥抱中时,在距离他头顶数丈高的地方,在那根巨柱与上方巨大横梁连接的、被无数复杂榫卯结构隐藏的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一片薄薄的、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铜片,正经历着它不为人知的终局。
这片青铜片只有巴掌大小,薄如蝉翼,近乎透明。上面用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线条,蚀刻着一幅复杂而神秘的海图。蜿蜒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还有用特殊符号标注的洋流和风向……这正是当年方士徐福最后一次为始皇帝献上东海仙山图时,留下的核心真迹之一,是始皇帝长生迷梦最关键的碎片。它被秘密地、巧妙地镶嵌在支撑阿房宫主殿区最重要梁柱的榫卯深处,带着某种隐秘的象征和期许,与这座宫殿一同“永存”。
此刻,来自下方和四周越来越高的温度,正无情地烘烤着这片深藏的青铜海图。青铜的导热性极好。薄薄的铜片迅速升温,变得滚烫、发红。蚀刻在其上的、承载着长生幻梦的纤细线条,在高温下首先开始软化、扭曲、模糊。原本清晰的海岸线变得如同蠕动的蚯蚓,标注仙山的符号融化成一团难以辨认的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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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致命的是,从柱子木材深处不断渗出、向下流淌的粘稠焦油。一股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油流,恰好顺着木纹的缝隙,渗入了这个隐秘的榫卯角落。粘稠滚烫的焦油,如同贪婪的黑色毒蛇,瞬间包裹了那片已经发红变软的青铜海图!
“滋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灼烧声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响起。青烟冒出。那片承载着帝国终极幻梦的青铜薄片,在焦油与高温的双重侵蚀下,如同投入熔炉的蜡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变形、卷曲!它不再是一幅指引仙途的海图,而是变成了一团扭曲、丑陋、毫无意义的青铜疙瘩。象征着海洋的线条被彻底抹平,标注仙山的符号被焦油彻底污浊覆盖。它存在的最后痕迹,连同它所代表的长生迷梦,正在这帝国宫殿毁灭的烈焰中,被无声无息、彻彻底底地熔蚀、吞噬、归于虚无。
下方,老跛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和焦油的脸庞朝向柱子顶端的黑暗。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越来越浓的烟雾和越来越近的、令人窒息的热浪。
“轰——!”
一声比之前任何崩塌声都要巨大的轰鸣从主殿方向传来!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紧接着,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连绵不绝的轰响!阿房宫最核心、最宏伟的宫殿群,在烈焰的持续焚烧和结构破坏下,终于开始了全面的、不可逆转的崩塌!
巨大的烟尘混合着灼热的火星,如同沙尘暴般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广场边缘的回廊!
老跛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根他视为故乡的楠木巨柱,在惊天动地的巨响和铺天盖地的烟尘中,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柱子顶端,承受了太多重量和太久高温的连接处,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断裂声!一大块燃烧着的、包裹着焦油和火焰的沉重断木,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从上方浓烟滚滚的黑暗中,朝着他和他紧紧拥抱的柱子,当头砸落!
世界,在他眼前,只剩下最后一片刺眼的、灼热的、吞噬一切的赤红。故乡的森林气息、焦油的刺鼻恶臭、还有那根巨柱最后的悲鸣,混合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瞬间填满了他所有的感官,成为他意识沉入永恒黑暗前的最后记忆。
项羽依旧端坐在乌骓马上,重瞳平静地注视着这更加壮观的崩塌景象。巨大的烟尘如同黄褐色的海啸般向他涌来,却被无形的气场所阻隔,在他身前丈许处翻卷徘徊。热风掀起他玄甲背后的猩红披风,猎猎作响。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仿佛要触摸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死亡与毁灭气息的灼热风暴。
“呜——”
一声悠长、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突然在火海与烟尘之外响起。那是来自东面灞上方向的号角,带着一种与眼前毁灭截然不同的、隐约的秩序感。
项羽如山岳般的身影,在号角声中,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那双映照着焚天烈焰的重瞳深处,一丝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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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阿房宫梁柱的焦油气息[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