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轻柔地、仔细地擦拭着少年脚底残留的水渍和污泥,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少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和触感惊住了,忘记了挣扎和哭泣,只是睁着那双茫然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擦拭干净后,范增收起葛布。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再次探手入怀。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布,而是一个小小的、用梧桐木雕琢而成的木偶。那木偶约莫手掌大小,雕刻得相当粗糙,只能勉强看出人形,穿着类似诸侯的袍服,头戴冕旒(虽然只是简单的刻痕),面容模糊不清。木偶身上缠绕着几根褪色的、有些毛糙的旧丝线。整个木偶显得古旧而廉价,像是孩童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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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增将这只小小的木偶,轻轻放在少年熊心那只印着七星赤痣的脚边。他抬起头,目光不再看那木偶,也不再看少年的脚,而是缓缓扫过坛下群雄,最后落在项梁脸上。他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却如同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薛城废墟的上空:
“王孙蒙尘,神器流落。此木虽陋,亦曾伴于楚宫,沾染旧主气息。今置于王孙足下,非为玩物,乃为引信。”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引信既燃,天命当归。望诸君谨记今日盟誓,共扶王孙,光复大楚,诛灭暴秦!若有二心……”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张耳、田儋等人,“则如此木!”
话音未落,范增手中的竹杖看似随意地在地上一顿!杖头恰好点在那梧桐木偶的头部!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木偶脆弱的头颅竟应声而裂,碎成几块!木屑纷飞!
坛下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范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蕴含的警告震慑住了!连项羽都微微眯起了重瞳。项梁眼中精光一闪,心中暗赞:好一个范增!好一个“引信”与“警告”!这老朽的手段,比千军万马更有效!
范增不再理会那碎裂的木偶。他缓缓站起身,对着依旧蜷缩在地上、茫然无措的熊心,深深一揖,声音恭敬而洪亮:“臣,范增,恭迎王孙归位!”
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项梁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高呼:“臣项梁,恭迎王孙归位!吾王万岁!”
“臣项羽,恭迎王孙归位!吾王万岁!”项羽紧随其后,声如洪钟。
如同连锁反应,坛下黑压压的人群,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在项氏叔侄的带领下,如同被推倒的骨牌,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张楚残部、魏使、赵相、燕将、齐地豪强……所有人,都在这碎裂的木偶和神秘的七星赤痣面前,低下了头颅!
“恭迎王孙归位!”
“吾王万岁!”
“大楚兴!诛暴秦!”
……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薛城废墟!声震云霄!无数兵器顿地,发出整齐而震撼的轰鸣!那瘦小的、脏兮兮的牧羊少年熊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和无数跪拜的身影彻底吓懵了。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小小的身体在无数道狂热目光的注视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他脚边,那只裂了头的梧桐木偶,静静地躺在泥泞里,无声地注视着这荒诞而庄严的一幕。
范增立在跪拜的人群之前,白发在寒风中飘动。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熊心那双印着七星赤痣、沾着泥污的赤脚上,又瞥了一眼旁边碎裂的木偶,深邃的眼眸中,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悯与冷酷的光芒,一闪而逝。
**千里之外,咸阳,甘泉宫。**
这里温暖如春,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寒冷与喧嚣。巨大的青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驱散了殿内因兽炭燃烧带来的微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息,甜腻得令人昏昏欲睡。轻柔的丝竹管弦之声如同最上等的催眠曲,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光滑如镜的黑色地砖上铺着来自极西之地的雪白波斯绒毯,踏上去柔软无声。
二世皇帝胡亥,穿着一件轻薄如蝉翼的素纱睡袍,慵懒地斜倚在铺着厚厚天鹅绒的御榻上。他年轻的脸庞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稚气的苍白,眼神迷离,带着一种酒色过度后的虚浮。一个容貌绝美、肌肤胜雪的宫女,正跪伏在榻边,用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小心翼翼地为他按摩着太阳穴。另一个宫女则跪坐在榻尾,用一柄巨大的、洁白的孔雀羽扇,轻柔而缓慢地为他扇着风。胡亥舒服地眯着眼,口中发出满足的轻哼。
中车府令赵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他依旧是一身赭红色深衣,面白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沉淀着足以吞噬一切光亮的阴霾。他手中拿着一份帛书密报,边缘似乎还带着函谷关外的风尘气息。
他走到御榻前数步处停下,垂手肃立,并未立刻打扰胡亥的享受。他静静地等待着,目光低垂,落在脚下那价值连城的波斯绒毯上,仿佛在数着上面精美的花纹。殿内只有丝竹声、宫女轻柔的按摩声和羽扇带起的细微风声。
过了许久,胡亥才极其不情愿地半睁开惺忪的睡眼,瞥了赵高一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被打扰的不悦:“嗯…赵卿…何事啊?不是说了…章邯既已率刑徒出关…些许贼寇…让他料理便是…莫要扰朕清静…”
赵高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启禀陛下,关东叛逆项梁,于薛城聚众盟会,拥立一牧羊儿熊心,伪称乃故楚怀王之孙,僭号‘楚怀王。”他将“僭号楚怀王”几个字咬得异常清晰。
“楚怀王?”胡亥皱了皱眉,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号,随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什么陈王楚王的…一群跳梁小丑…僭越名号…自取灭亡罢了…待章邯剿灭了周文…回头一并收拾了便是…退下吧…”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将头往柔软的靠枕里埋了埋,对着按摩的宫女含糊道:“再用点力…嗯…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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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赵高并未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伪楚怀王既立,关东六国余孽,恐将以此为帜,蜂拥蚁附。且项梁拥兵甚众,其侄项羽,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可不虑。臣请陛下明诏,督促章邯……”
“够了!”胡亥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被彻底激怒的烦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任性和跋扈,“朕说了!有章邯在!你听不懂吗?!些许牧羊儿、放牛娃,也值得朕烦心?再敢啰嗦,扰朕安寝,朕砍了你的头!”他抓起榻边玉几上一个盛满西域葡萄的水晶盘,看也不看,狠狠砸向赵高脚下!
“啪嚓——!”
水晶盘在赵高脚边的绒毯上摔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和紫红的葡萄汁液四溅开来,染污了雪白的绒毯,也溅到了赵高赭红色的深衣下摆上。
殿内死寂!丝竹声戛然而止!按摩的宫女和扇风的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垂的眼睑下,瞳孔深处,一丝冰寒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骤然闪过,快得无人察觉。他缓缓弯下腰,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将溅落在自己深衣下摆上的一颗葡萄轻轻拈起,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甘甜的汁液在他口中弥漫,却无法融化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对着御榻上再次闭上眼、仿佛刚才的暴怒从未发生过的胡亥,深深一揖,声音恭敬得无可挑剔:“臣…遵旨。陛下安寝。”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过身,踏过那滩混着水晶碎屑和葡萄汁的污渍,一步一步,走出了这温暖如春、却散发着帝国腐朽气息的甘泉宫。
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
殿外,夜色沉沉,寒风刺骨。赵高站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上,抬头望向东南方向的夜空。那里,似乎能听到薛城废墟上震天的“楚怀王万岁”的声浪,似乎能看到一面崭新的、属于“楚”字的王旗,在寒风中猎猎招展!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几颗从袍服上拈下、未被踩碎的西域葡萄,在冰冷的月光下,闪烁着紫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泽。
薛城的盟坛上,牧羊少年熊心被套上了一件临时找来的、宽大不合体的玄色诸侯冕服,头戴沉重的、垂着玉旒的冠冕,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被项梁和范增一左一右扶上象征王位的坐席。他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袍服里显得更加瘦弱,眼神依旧空洞茫然,唯有脚底那七颗赤痣,在火光下如同燃烧的星辰。
一面巨大的、玄底金边的“楚”字大旗,在薛城废墟的最高处,迎着凛冽的寒风,轰然升起!旗面上,一只昂首欲飞的玄鸟图腾,在火光映照下,仿佛要挣脱束缚,直冲九霄!
帝国的东南大地,在这面崭新的王旗和那个懵懂的木偶君王之下,彻底挣脱了缰绳。而咸阳宫阙深处的酣梦,依旧在甜腻的香气中,沉沦不醒。
喜欢。
第14章 范增拾起的楚怀王木偶[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