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这座矗立于邢地(今河北邢台)沙丘平台之上的皇家离宫,在盛夏的酷烈阳光下沉默着。连绵的殿宇楼阁,朱漆斑驳,飞檐斗拱在热浪蒸腾中微微扭曲。庭院中,象征祥瑞的青铜仙鹤宫灯,往日里口衔烛火,此刻却在持续的高温炙烤下,灯盘内凝固的蜡油竟悄然融化,如同浑浊的泪滴,顺着冰冷的青铜鹤颈无声滑落,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瞬间凝结成一小片丑陋的污迹。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尘土、干燥的草木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名贵香料与某种隐约腐败气息的沉闷味道。死寂。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着宫苑,连聒噪的夏蝉都噤了声,仿佛预感到某种巨大的不祥。
行宫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蕲年宫寝殿内,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巨大的青铜冰鉴散发着丝丝白气,却驱不散殿内凝重的阴霾。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低垂,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酷热,也将那令人不安的气息锁在殿内。空气里,浓烈的药味如同实质的愁云,无处不在,混合着名贵香料燃烧后残留的奇异芬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生命与衰败诡异交织的气息。
龙榻之上,始皇帝嬴政仰卧于厚厚的锦衾之中。他的面容被一层蜡黄的死气笼罩,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眼睑紧闭,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喉间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抽动般的“嗬嗬”声,证明这具躯体尚存一丝微弱的生机。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浓烈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血腥气。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榻边,枯瘦如柴,指节扭曲,手背上布满了诡异的青紫色斑块,如同死亡蔓延的触角。几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跪在榻前,额角冷汗涔涔,手指搭在帝王冰冷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却又异常紊乱的脉搏,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角落的青铜漏壶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丞相李斯侍立在御榻十步之外。他身着深色常服,背脊却不再挺拔,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鬓角散落着几缕灰发,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髯也失去了光泽。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龙榻上那具行将就木的躯体,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帝王权威的敬畏,有对帝国未来的忧虑,更有一种被巨大阴谋裹挟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无力。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帝国的烽火在各地燃起,函谷关告急的军报如同雪片般飞来,而帝国的太阳,却即将在这荒僻的行宫彻底熄灭!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赵高编织的、随时可能断裂的蛛丝。
中车府令赵高,如同皇帝最贴心的影子,无声地侍立在龙榻另一侧稍后的位置。他一身深紫色宦官常服,身形微躬,低眉垂目,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忧虑、恭谨与无比沉痛的哀戚。然而,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细长眼睛,此刻却如同最精密的机构,时刻观察着嬴政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捕捉着李斯脸上每一丝情绪的波动。拢在袖中的双手,指腹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内衬的丝滑布料,泄露着内心翻腾的算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榻上这位至尊此刻的真实状况——那金丹反噬带来的剧痛与毒素,早已深入骨髓,回天乏术!他在等待,等待那最后一丝生机的断绝,等待那个他精心策划了无数个日夜的时刻降临!
**二、秘室毒谋**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沙丘行宫。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闷热,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静所取代。唯有蕲年宫深处,帝王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的艰难喘息声,在死寂中制造着令人心慌的节奏。
距离帝王寝殿不远,一间堆满舆图竹简、充作临时书房的偏殿内室。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低垂,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室内仅点了一盏孤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人影,如同幢幢鬼魅。空气里弥漫着竹简的霉味、墨汁的涩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赵高与李斯,隔着一张堆满军报的黑漆大案,相对而坐。案上一盏孤灯,将两人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丞相,”赵高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滑腻的毒蛇在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陛下……龙体沉疴,恐难久持。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挽。”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斯灰败的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可曾与丞相谈及身后之事?储位……属意何人?”
李斯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高:“赵府令!此乃……此乃大逆之言!陛下尚在……岂可妄议……身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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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议?”赵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李斯心底最深的恐惧,“丞相!你我皆侍奉陛下多年,当此帝国存亡之秋,岂能拘泥于小节?!陛下若有不讳,而储位未定,则朝局必乱!六国余孽、四方叛军,必将趁虚而入!届时,你我身为陛下近臣,辅弼不力,致使帝国倾覆,宗庙崩毁……此等滔天大罪,岂是‘妄议二字所能担待?!”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扶苏……陛下长子,素与蒙恬交厚,手握北疆三十万雄兵!其性刚直,若继大位,必重用蒙氏,推行儒术!丞相乃法家巨擘,焚书坑儒,皆出丞相之谋!扶苏若立,丞相……与蒙氏之旧怨,岂能善了?届时,相位不保,身死族灭,恐为必然!”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李斯的心上!扶苏与蒙恬!这确实是他心中最深的忌惮!焚书坑儒,他李斯是主要执行者,是法家对儒家最彻底的清算!扶苏亲近儒生,多次直言劝谏反对严刑峻法……若他登基……
看着李斯眼中翻涌的恐惧与动摇,赵高心中冷笑,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诱饵:“胡亥公子则不然!幼承陛下膝下,性情温厚仁孝!且……年齿尚幼,尤需长者辅弼!丞相乃三朝元老,国之柱石!若拥立胡亥,则丞相必为帝师,位极人臣,永享尊荣!陛下毕生功业——书同文,车同轨,郡县制,皆可赖丞相之手,传之万世!丞相……此乃千秋之功业,万世之基奠!岂可因一念之仁,而毁于一旦?!”
“拥立胡亥……帝师……永享尊荣……”李斯喃喃地重复着,眼神中充满了挣扎。赵高描绘的前景是如此诱人,而扶苏登基的威胁又是如此真切!帝国的未来,个人的荣辱……巨大的矛盾如同两股巨力,撕扯着他的灵魂。
“然……陛下心意……”李斯的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犹疑。
“陛下心意?”赵高猛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边缘染着暗红印记(仿血迹)的素帛诏书草稿,啪地一声拍在案上!诏书末端,赫然用刚劲峻拔、酷似嬴政笔迹的字写着:“……以兵属裨将王离……朕崩……后……继……位……军国事……决于太子胡亥……” 笔迹之逼真,连李斯都一时难以分辨!
第45章 沙丘宫变的车中鲍鱼[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