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泪的老妇人说过,收容所的孩子裹伤用的是草纸,新媳妇的盖头是破麻袋染的。
此刻她能闻见风中飘来的粥香,混着潮湿的土腥气,倒比上海弄堂里的脂粉味更让人揪心。
34;若雪姐,到了。34;车夫在辕前喊。
她踩着泥埂下车,立刻被围了个严实。
穿补丁袄子的妇女们攥着衣角后退半步,又往前凑,目光黏在马车上摞成山的纱捆上。
最前头的小媳妇抱着个裹草席的婴孩,袖口露出半截青肿的手腕——那是被日商收棉时的秤砣砸的。
34;姐妹们。34;苏若雪解下自己的月白罩衫,铺在纱捆上,34;这是39;反哺纱39;,棉是你们苏北地里长的,纺线的是上海纺织厂的阿姐们。34;她摸出一截纱线,在指节上绕了三绕,34;织成布能做裹伤布、盖头、小衣裳......34;
小媳妇突然跪下来,草席里的婴孩被惊得哇哭。
她用额头碰了碰纱捆,声音哑得像砂纸:34;上个月我男人去码头扛货,东洋监工嫌他慢,拿皮鞭抽......34;她撩起衣襟,后腰上暗红色的鞭痕从腰际漫到腿根,34;我拿草纸给他擦血,草纸黏在肉里......34;
苏若雪蹲下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旧伤。
她想起昨夜在顾氏仓库,老匠人说这纱线加了草木灰水,软和又吸汗。
此刻她喉头发紧,却笑着把纱线塞到小媳妇手里:34;今天咱们就织,织够一百件裹伤布,一百件小衣裳。34;她转身对跟来的纺织女工们扬声,34;搬织机!34;
木织机支在晒谷场上时,日头正爬到头顶。
苏若雪踩动踏板,银白纱线在梭子间穿梭,布面渐渐浮出细密的纹路。
妇女们围过来,有手快的接过梭子,有颤巍巍摸布面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纱线上。
小媳妇抱着婴孩站在织机旁,看布面一寸寸延长,突然用方言唱起来:34;棉籽落土根连根,纺线织布心贴心......34;
34;咔嚓!34;
快门声惊得苏若雪抬头。
穿粗布短打的记者举着相机,胸前挂着《申报》的铜牌——是顾承砚特意安排跟拍的。
他冲苏若雪点头:34;苏小姐,这张39;手织山河39;,明早能上头版。34;
三日后的顾氏绸庄后院,顾承砚捏着报纸的手微微发颤。
头版照片里,苏若雪站在织机前,身后是二十几个妇女,手里攥着刚织好的蓝布衫。
标题烫金:《一匹布的尊严》。
他翻到内页,社会版记者写:34;当苏氏女以家乡棉织家乡布,方知所谓39;东洋物美39;,原是我们自己折了腰。34;
34;东家,青鸟哥来了。34;学徒掀开门帘。
青鸟的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手里攥着张油印纸:34;法租界警务处今早贴了公告,周正元停职调查。34;他凑近压低声音,34;线人说松本株式会社昨儿派人去宁波义昌行,发现顾氏给的旧机编号早被当废铁卖了三个月。
他们现在怀疑周正元吃两头钱。34;
顾承砚把报纸折成方方正正的角,扔进铜火盆。
火苗舔过34;尊严34;二字时,他笑出了声:34;他们用钱买人心,我们用人心断钱路。34;他从抽屉里取出张地图,用红笔在苏北画了个圈,34;通知苏北的阿福,39;白丝线39;主干道今夜重启。
把收容所的纺织女工发展成情报员——会纺线的手,也能送密信。34;
劝工场的玻璃穹顶在展览最后一天落了层薄灰。
顾承砚站在展台上,面前摆着台蒙着黑布的东洋织机。
台下挤着学生、匠人、记者,连巡捕房的陈巡捕都来了,警棍敲着皮靴跟打拍子。
34;各位。34;顾承砚扯下黑布,金属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34;这台机器,是三天前从松本株式会社仓库39;借39;来的。34;他抄起扳手,34;都说东洋织机快,可他们快的不是技术——34;
34;咔34;的一声,外壳裂开道缝。
人群里发出抽气声——金属内壁上,巴掌大的信号接收器闪着幽蓝的光。
34;是窃听器!34;有学生喊。
34;他们用机器锁我们的手,34;顾承砚举起枚雪白色的蚕茧,茧上的纹路像片小雪花,34;却忘了真正的丝,从来不断。34;他捏碎蚕茧,抽出根若有若无的丝,34;这是苏若雪从苏北带回来的39;雪纹茧39;,蚕吃的是难民省下的桑叶,吐的丝能绕上海城三圈。34;
掌声如雷。
陈巡捕挤到台前,警帽攥在手里:34;顾先生,我替巡捕房道个歉。34;他指节敲了敲那台东洋织机,34;明儿起,法租界查货,先查东洋机器。34;
暮色漫进劝工场时,顾承砚站在顶楼看晚霞。
青鸟递来杯茶,指了指窗外:34;葡萄牙货轮39;白鹭号39;进长江口了,比预计早两天。34;
顾承砚望着江面上的黑点,把雪纹茧碎片拢在手心里。
风掀起他的衣角,有细沙落进领口——那是苏北的土,跟着34;反哺纱34;来过上海,又要跟着货轮回去。
长江入海口的夜雾来得急。34;白鹭号34;的汽笛闷声闷气地响了三声,船底擦过崇明南岸的暗滩。
水手们压低声音骂着34;见鬼的雾34;,谁也没注意到底舱暗格。
那里,枚裹着丝绵的34;活茧34;正缓缓裂开,露出里面银翅白鹭的标本。
月光透过舷窗照进来,标本腹内的微缩胶片泛着冷光,影影绰绰映出些线条——像是电路,又像是某种布的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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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人心为梭,织我山河[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