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白天在村口,王二婶指着她的背影与李寡妇私语,嘴角的笑纹里藏着刻薄,见她走近便突然噤声,眼神躲闪,像见了鬼; 想起婆母每日端来“求子汤“时,眼神里的失望像针一样扎人,那碗汤总是熬得太稠,喝下去胃里像压了块石头,婆母却在一旁催促:“快喝,趁热喝了才管用“,那语气像在喂牲口; 想起汪大爷越来越沉默的夜晚,背对着她,连呼吸都透着疲惫,有次她半夜醒来,看见他坐在窗前抽烟,烟头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欲言又止的叹息,她想开口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把话咽回去,像咽下一口黄连。
原来丈夫的酗酒,不是被人灌醉,而是被这无处诉说的屈辱灌醉,被世俗的指指点点灌醉,被“无后“的罪名灌醉。
一个男人,在农耕社会里,“无后“意味着断了香火,是比天还大的罪,新郎官姑姑的话,像一把钝刀,割破了他最后一层尊严,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伤口。
汪大爷的“干打雷不下雨“,不是生理的障碍,而是尊严被碾碎后的自我放逐。
他不是不想,是不敢,是被“无后“的枷锁压得抬不起头,连亲近妻子都成了一种负担,生怕再次面对失败的羞辱。
那些夜夜枯坐的油灯,那些欲言又止的叹息,都是他无声的崩溃,如同梨树林在暴雨中折断的枝桠,表面平静,内里早已断裂,只是无人看见那断裂处渗出的树汁,像无声的泪。
“老二,“黎杏花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寒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你大哥不是没本事,是心里苦。“
她抬起头,月光照亮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像落了一层霜,睫毛上的泪珠折射着微光,像碎了一地的星子,“明日我去趟新郎官姑姑家,有些话,得说清楚。“
她不是要去吵架,而是要去说清楚,汪大爷不是没本事,只是被世俗的偏见伤透了心,那些说他“干打雷不下雨“的人,何曾见过他深夜在梨树下独自抽烟的模样,何曾听过他醉酒后喊出的“我没本事“。
汪二爷看着她,忽然发现这个平日里柔弱的嫂子,此刻眼中竟有了几分刚毅,像梨树林在寒冬中挺立的枝干,虽覆着雪,却透着韧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有过意气风发,却在生活的磋磨中渐渐变得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黎杏花,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竟还能保有这份勇气,像一颗被埋在土里的珍珠,虽蒙着尘,却依然发光。
老花椒树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像是在为她即将到来的“讨伐“伴奏,也像是在为这个家庭的困境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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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嫂子,夜深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我陪你去。“
黎杏花没有回房,而是独自走到院外的梨树林。
春夜的梨花开得正盛,月光下如覆了一层雪,万千梨花在枝头静默,暗香浮动,带着一丝清苦,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也像极了汪大爷沉默的眼泪。
梨树是前朝隐士所植,脲桶说过,每至月夜,梨花能照见人心,那隐士当年也是因情所困,才在此植梨百株,以花寄意。
她想起初嫁时,汪大爷曾在梨树下为她簪花,那时他还是个健壮的青年,眼睛亮得像晨星,说“杏花配杏花,一辈子都不差“,话音未落,一朵梨花落在她发间,他伸手替她取下,指尖擦过她的耳廓,烫得她脸颊绯红,那时的他,扛起百斤谷袋不喘气,看她的眼神里全是光,哪像现在这样,眼神里只剩疲惫和躲闪。
她伸手抚过粗糙的梨树皮,树皮上的纹路像岁月的刻痕,沟壑里还嵌着去年的梨花瓣,被雨水泡得发白,像一张张褪色的纸片。
忽然意识到,求子的执念像一张无形的网,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汪大爷。
当生育成为唯一的价值标准,爱情早已在一次次失望中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责任和压力,像犁地的牛,被鞭子抽打着往前走,却忘了为何出发,忘了犁地不仅是为了收获,也是为了走过那片土地。
汪大爷的“无能“,何尝不是这张网勒出的伤痕?
那些偏方、那些求神拜佛,早已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对抗世俗的眼光,为了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彼此推得更远。
远处传来脲桶的咳嗽声,伴随着模糊的吟唱:“忧兮乐所伏,乐兮忧所倚......“
黎杏花心中一动,望向梨树林深处,月光透过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风吹动的水墨画。
她忽然明白:真正的困境不是无子,而是在世俗的标准里,迷失了彼此。
婚姻的本质不该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是两个人相互扶持的旅程,是梨树下的并肩,是困境中的相望,是知道彼此的伤疤,却依然选择拥抱。
没有孩子,他们依然可以是夫妻,是彼此的依靠,是对方眼中的光。
回到院中,她没有再敲汪二爷的门,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路过汪大爷的窗前,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鼾声,那鼾声断断续续,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鼻音。
她停下脚步,透过窗纸看见丈夫蜷缩的背影,被子滑落一半,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像秋日田野里突兀的田埂,曾经健壮的身躯,如今竟单薄至此,让她想起深秋时田里的稻草人,风吹过时会发出空洞的响声。
“当家的,“她在窗外轻轻说,声音温柔却坚定,惊起了窗台上的露珠,露珠滚落,打在窗下的青苔上,“明日天亮,我们去趟镇上,不是看大夫,是去买两匹好绸缎。“
屋内的鼾声顿了顿,传来模糊的回应,带着宿醉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买绸缎做什么?“
“给你做件新马褂,“黎杏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叮咚作响,“你那件藏青马褂袖口都磨破了,线头子都露出来了,该换件新的了。“
她顿了顿,望向梨树林的方向,梨花在月光下轻轻颤动,“也给我自己做条新裙子,我想试试月白色的,听说杭缎的月白色,穿上像把月光披在身上。“
月光穿过梨树林,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梨花的影子落在她肩头,像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不知道未来能否有子嗣,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要先找回那个在梨树下簪花微笑的自己,也找回那个眼中有光的丈夫。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那些世俗标准,就让它们像今夜的月光一样,虽冷,却也照亮了前行的路,让她看清了身边人的模样。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屋檐,雀鸟在梨树林里开始啼鸣,黎杏花已梳好发髻,用一根乌木簪固定,簪子是她母亲留下的,纹路里刻着细小的兰花,那是母亲年轻时亲手雕的。
她换上干净的青布衫,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是她昨夜连夜缝的,针脚穿过布料时,她想起了初嫁时为汪大爷缝补衣物的情景,那时他还会笑着说:“我媳妇的手就是巧,补的补丁都像朵花。“
如今他再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可她的手,依然巧。
她推开院门,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像有人用指尖轻轻触碰。
只见汪大爷牵着那头老黄牛站在梨树下,手里拿着一束刚摘的梨花,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像落了一身星辰,其中一朵花萼上还停着一只小甲虫,正用触角试探着花瓣的温度。
他看见黎杏花,有些局促地将梨花递过来,喉头滚动着,却没说出话,耳根微微泛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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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杏花接过梨花,放在鼻尖轻嗅,清甜的香气钻入肺腑,驱散了昨夜的疲惫,那香气里,有春天的味道,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四目相对,沉默中有种久违的默契在流淌,像初春解冻的溪流,虽无声,却充满了希望。
汪大爷的眼中不再是昨日的疲惫,而是多了些清明,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虽然还有阴云,却已透出光亮,那光亮里,有对昨夜的愧疚,也有对今日的期待。
“镇上的绸缎庄该开门了,“黎杏花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温和,像春风拂过麦田,“听说新到了杭缎,有那种月白色的,像天上的云,适合你做马褂。“
汪大爷点点头,粗糙的手掌搓了搓,指缝里还留着犁地的泥垢,泥垢里嵌着去年的草籽:“嗯,我套上牛车,你坐稳了。“
他转身去牵牛车,背影依旧有些佝偻,却不像昨日那般沉重,脚步也轻快了些,老黄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变化,甩了甩尾巴,发出“哞“的一声,踏碎了地上的梨花影,碎影在晨光中像一地跳动的金子。
两人并肩走向牛车,脚步踩在露水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在说悄悄话。
忧乐沟的清晨,炊烟袅袅升起,笼罩着这个古老的村落,鸡犬相闻,一派安宁。
路过王二婶家时,听见屋内传来咳嗽声,黎杏花想起昨夜的委屈,心中虽有波澜,却已不再刺痛,像看见一条曾经流过血的伤口,如今已结了痂。
绸缎庄的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见他们进来,笑着打招呼:“汪大哥,汪大嫂,今日怎么有空来镇上?“
汪大爷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黎杏花接过话头,指着货架上的绸缎:“来扯几尺布,给当家的做件新马褂。“
她指着一匹月白色的杭缎,又选了匹藏青色的,那藏青色像深秋的夜空,“再要些桃红色的丝线,我想在领口绣点花纹。“
老板笑着应下,量布时,剪刀划过绸缎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在裁剪一段新的生活。
回家的路上,牛车慢悠悠地走着,黎杏花把梨花插在车窗上,风吹过,花瓣轻轻颤动,像在跳舞。
汪大爷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杏花,以前......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黎杏花转过头,看见他眼中的愧疚,像个终于鼓起勇气认错的孩子。
她摇摇头,望着路边的麦田,麦苗青青,充满了生机,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当家的,过去的事,不说了。“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有没有孩子,都好好过。“
汪大爷嗯了一声,嘴角也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那笑意像初春的第一朵花,虽然微小,却充满了力量。
阳光穿过梨树林,洒在牛车上,也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牛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幅移动的画,画里有两个人,一头牛,和一束插在车窗上的梨花。
汪大爷和黎杏花的故事,像所有平凡夫妻一样,充满了困局与挣扎,但也如这梨树林的春天,在看似枯竭的土壤下,藏着破土而出的希望。
那夜的叩门声,终究没有敲开欲望的大门,却敲醒了两颗在困境中迷失的心,让他们在梨林月影中,重新看见了彼此的模样。
而那匹月白色的杭缎,终将被黎杏花的巧手制成新衣,穿在汪大爷身上,如同他们即将重新开始的生活,虽有伤痕,却已透出微光,在忧乐沟的晨光里,静静绽放,像一朵迟开的梨花,虽经历了寒霜,却依然选择拥抱春天。
? ?‘淐血事件好小好小,好多年轻夫妇都不知道这一遭。可成就的却是祸乱了整个龙王镇的黑老大。谁解沉舟是嫌‘娘胎里伸手还不能引起重视,这才在麻辣火锅中又加了一把猛料!即使这样,沉舟还怕对汪二爷的铺垫仍薄,就对他的上梁和他的兄长都加强了笔墨。
? 多少事,从来急,事态等不了我们的怠慢,一定要趁早!趁早!先人发明了‘防微杜渐这个词,关键不在于小,而在于“防”!
? 在后文中,沉舟还会进一步把这个“防”字动词,当成风水中的‘房,用实体来表现这个动词。我不说,不会有多少人能看得出来的。
? 房的重要,不只是好多好多人一生的大部分只不过是在为房而奋斗。而是因为房,早就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什么房↑中术什么房地产,都还把这个字看得小了。
喜欢。
第35章 汪大爷:涸泉之困与梨林夜思[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