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老栓家的麦子,烂了大半。蹲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麦堆前,老栓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他像个游魂,在村里飘着,想找张老五,想找王婶,想找那些拍着胸脯保证过的人。可人家要么躲着不见,要么见面就诉苦,话里话外堵得他哑口无言。
“老栓啊,不是我不去,那天我家老娘舅突然来了,实在走不开啊!”
“栓哥,你看我家那点薄田,也才刚拾掇完,人都累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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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那天雨下得邪乎,谁知道你家麦子倒那么厉害?以为你能忙过来呢!”
每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躲闪和理所当然。老栓听着,看着,那团堵在胸口的气,慢慢沉淀下去,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习惯性地搓着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嘴唇哆嗦着,那句“可你们答应过……”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像一颗生锈的铁钉,死死卡住,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怕。怕什么呢?怕撕破脸皮后更难看的局面?怕人家说他斤斤计较、不是个厚道人?怕那点维系着他“好人”名声的薄薄脸面彻底碎裂?他不知道,只是本能地畏惧着那想象中的冲突。他习惯了吞咽,习惯了退让,习惯了用自己血肉去填补别人眼里的“本分”。
他最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脊梁弯得更狠,喉咙里含混地应着:“嗯……是……是赶得不巧……”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转身离开时,他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弓,绷到了极限,却射不出任何箭矢。
日子在沉默和加倍的小心中滑过。老栓依旧沉默地帮衬着能帮衬的人家,只是眼神里那份曾经朴实的温厚,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村里人照旧“栓哥”、“老栓”地叫着,那份亲热里,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享用着他老实本分的轻慢。
这天,村里有名的懒汉二流子刘三,嬉皮笑脸地凑到老栓家门口:“栓哥,家里灶火断了顿,娃饿得嗷嗷哭,借点苞谷面应应急呗?秋后新粮下来一准儿还!” 刘三那身油腻腻的褂子敞着怀,身上还带着隔夜的酒气。
老栓正蹲在院子里修补一把豁了口的锄头,闻言动作顿住了。灶房里,土根儿眼巴巴地看着锅里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老栓婆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若是以前,老栓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哪怕自家锅里也稀薄。可此刻,刘三那张涎笑的脸,和自家孩子蜡黄的小脸重叠在一起。烂在地里的麦子那刺鼻的霉味,张老五树荫下悠闲的旱烟,土根儿抱着沉重麦捆摇摇欲坠的身影……无数画面碎片般在他昏沉的脑海里急速闪过,最后定格在那片被雨水浸泡的、绝望的金黄上。一股陌生的、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他麻木已久的心脏。
他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刘三。那目光不再是惯常的温顺躲闪,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审视,看得刘三脸上的嬉笑一点点僵住。
“没有。” 老栓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异常清晰。他不再看刘三瞬间错愕、继而恼羞成怒的脸,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用锤子敲打着锄头上的铁箍。
“铛!铛!铛!” 金属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突兀地响起,一声声,沉重而坚定,砸碎了过往几十年积压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声音不再是镰刀割麦的“嚓嚓”,不再是喉咙里吞咽委屈的“嗬嗬”,而是一种笨拙的、迟来的、宣告某种东西正在碎裂和重生的宣告。
土根儿端着粥碗,呆呆地看着父亲佝偻却挺直了些许的脊背。老栓婆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望着院中那个敲打着锄头的、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眼圈慢慢红了。刘三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栓依旧敲打着锄头。那“铛、铛”的声响,穿透破败的院墙,在黄家洼午后的空气里固执地回荡。他布满风霜的脸上依旧刻着苦难的深痕,但有什么东西,在那双浑浊眼睛的最深处,如同被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漫长的窒息后,终于挣裂了坚硬的外壳,探出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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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章 麦田里的哑巴[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