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启荣编织的“未来蓝图”起初像一层温暖的薄纱,轻柔地包裹着兰芝的心。那些关于“差八分”、“复习备考”、“将来当老师”、“子承父业”的话语,被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出来,仿佛带着书本的油墨香和知识殿堂的微光。
兰芝在灯下缝补时,耳边总回响着他的声音,那声音描绘着一个有文化、有担当、前途光明的青年形象,让她觉得未来的日子有了依靠和奔头。她甚至偷偷攒下几个鸡蛋,想着给他补补身子。
然而,风言风语像初春河面的冰碴,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层薄纱。
那是在镇上熙攘的集市上。兰芝正蹲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摊前。旁边两个挎着篮子的大婶,声音不高不低地闲聊着,话语却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
“……那个孙启荣?嗨,还复习啥呀!早就不在县中了!我娘家侄子跟他一个村,说他天天在镇上倒腾些袜子、头绳、肥皂盒啥的,忙得脚不沾地,哪还顾得上看书哟!”
“可不是嘛!去年落榜后就一直这样了。听说他娘身子是不好,可也没见他真下地种过几回粮,心思都花在跑买卖和哄姑娘上了吧?”
兰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耳朵嗡嗡作响。那几个字——“早就不在县中了”、“倒腾小商品”、“哄姑娘”——像冰锥一样扎进心里。
她站起身,脸色煞白,顾不得摊主诧异的眼神,转身就走。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她要去县中!她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县中学的传达室,老旧的木框玻璃窗蒙着灰尘。兰芝气喘吁吁地站在窗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爷,麻烦问一下,有个叫孙启荣的学生,是在这里复读吗?去年……去年高考差八分的那个。”
看门的老大爷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在登记簿上扫过,又抬眼看了看兰芝焦急的脸,摇摇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孙启荣?早不在这儿了。前年落榜,去年开学就没来报到过。听说在外面跑买卖呢。复读?差八分?没听说啊。”
“嗡”的一声,兰芝感觉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那面写着“为四化建设培养人才”的鲜红条幅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剧烈晃动,像一片燃烧的讽刺。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站稳。所有的信任、憧憬,还有那些被他描绘的未来图景,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剩下冰冷的欺骗感。
她找到孙启荣时,他刚从邻镇拉回一车杂货,正灰头土脸地从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往下卸货。袖口沾满灰尘,额角挂着汗珠,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磨破了角的账本,哪里还有半分“未来教师”或“复读考生”的模样?
“你骗我。”兰芝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过去。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有这三个字,承载了所有的失望和愤怒。
孙启荣卸货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抬起头,看到兰芝惨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看到她眼中破碎的光,心里咯噔一下。那瞬间的慌乱几乎掩饰不住,但他毕竟是个中老手。
他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应——没有辩解,没有反驳,而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狭窄的巷子,只有卸了一半的货物和尘土的气息。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剩下他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我……我不是存心骗你,兰芝。” 他抬起头,眼圈竟然真的有些发红,眼神里充满了被生活压垮的疲惫和无奈,“我娘的病……入冬又厉害了,咳得整宿睡不着,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家里那点薄田,去年遭了虫,收的苞米还不够交公粮的。我爹……唉,你也知道,指不上。”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沉重的分量:“我……我得想办法啊!光指着种地,娘连药都抓不起。我托人打听,跑了几趟市里,想倒腾点紧俏货回来卖,指望着赚点快钱,先把娘的药钱凑上,把家里的饥荒堵一堵,然后再……再静下心看书。”
他开始描述那些“艰难”的细节:第一次进货被人坑了,赔得血本无归;为了省几毛车钱,扛着几十斤的货走了十几里夜路,脚底磨得全是血泡;好不容易赚了点钱,给娘抓药时,药房坐堂的老先生看着药方叹气,说有几味贵药实在买不起,只能换成便宜的,效果差很多……说到动情处,他声音哽咽,肩膀微微抖动。
最后,他颤抖着手,从怀里那个破旧的账本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卷了边、沾着汗渍的钞票。
他站起身,走到兰芝面前,不是塞,而是近乎虔诚地用双手捧着那几张可怜的钞票,递到她面前,眼神里是沉痛和哀求:
“这是……这是昨天卖完最后一点货,给娘抓了药后……剩下的。不多,就几块钱。兰芝,你拿着。我知道我骗了你,我该死!这钱……就当是我欠你的,一点点还。你要是不收,我这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儿。我……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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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人情却格外淳朴的年代,一个男人,一个顶着“文化人”光环却肯为母亲低声下气、奔波劳碌的男人,在你面前展示他最深沉的无奈和最卑微的歉意,甚至献上他仅有的、带着体温和汗水的“战利品”……这种冲击力,远胜于任何华丽的誓言或激烈的辩解。
兰芝看着那双捧着钞票的、沾着污垢却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真实的红血丝和疲惫,听着他描述的关于母亲病情的细节,再想到自己家中的不易……先前那坚硬如铁的愤怒和失望,像烈日下的冰凌,开始悄然融化。一种混杂着同情、心疼、甚至是一丝被需要的复杂情绪,慢慢涌了上来。
她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几张温热的钞票,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软化:“那……那你以后……还
第189章 阶梯的第一块石[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