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河支流旁的卡累利阿小镇,在这片与“精致”、“文化”绝缘的冻土上,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一个颧骨高耸、蓄着精心修剪的、略带花白山羊胡的男人,耗尽了他半生的积蓄和从圣彼得堡艺术学院旁听来的全部“品味”,开张了“阿尔巴特街咖啡馆”。这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宣言,一种对遥远的、充满布尔乔亚情调的莫斯科那条着名街道的拙劣模仿与绝望向往。咖啡馆狭小,墙壁刷着一种自以为高雅的、如今已显脏污的灰绿色。几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摇摇晃晃的细腿小圆桌,几把藤编椅子,一个被擦得锃亮、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黄铜咖啡机,便是全部家当。墙上挂着一幅印刷粗糙的佛罗伦萨风景画,旁边钉着一张手写的、花体意大利文菜单,上面列着诸如“卡布奇诺”、“玛奇朵”之类的名字,后面跟着令人咋舌的卢布数字。
弗拉基米尔本人就是咖啡馆的核心展品。他总是穿着那件据称是米兰“Vintage”的灯芯绒夹克——袖口已磨损脱线,肘部颜色加深,在本地人眼里,与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麻袋片并无二致。他说话时,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飘向虚空,仿佛在追寻某种不可见的高尚氛围,刻意放缓的语调里,总是不合时宜地夹杂着几个意大利语单词,像不小心掉进罗宋汤里的昂贵香料,突兀而可笑。
开业那天,唯一的顾客是老邮差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这位为卡累利阿服务了三十年的老人,像一块被风霜侵蚀的岩石,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浑浊,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污垢。他局促地坐在一张藤椅上,粗粝的手指几乎不敢触碰面前那只描着金边的细瓷杯,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圣物。
弗拉基米尔如同登台表演的歌剧演员,用咏叹调般的声调讲解:“亲爱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您舌尖此刻捕捉到的,是来自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高地最珍贵的豆子,在恰到好处的烘焙下绽放的……令人心碎的前调!您仔细品味,那是野浆果未经驯服的酸香,是紫罗兰在晨露中低语的芬芳……稍待片刻,哦,奇迹即将发生!那深沉的后调便会如命运般降临,那是烟熏乌木的忏悔,是大地深处的回响,是咖啡豆灵魂的……嬗变!”
伊万浑浊的眼珠在冻得通红的眼眶里迟缓地转动,布满老茧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那细巧得可怜的杯耳,感觉像捏着一只随时会断气的鸟脖子。他鼓起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啜吸了一口滚烫的黑色液体。浓烈的苦味瞬间席卷了他迟钝的味蕾,他咂了咂嘴,眉头紧锁,仿佛在咀嚼一块烧焦的木头。半晌,他终于憋出胸腔里一个浑浊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字眼:“苦。”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碎了弗拉基米尔精心营造的、脆弱如薄冰的“文明”幻境。
弗拉基米尔脸上那优雅的、训练有素的微笑瞬间僵住,如同一条被扔在冰面上的鱼。窗外,裹着厚重臃肿“棉猴”、头戴护耳毡帽的伐木工和脸色被工厂废气熏得蜡黄的女工们,停下了匆匆的脚步。他们的脸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被压扁、扭曲,形成一幅幅无声的、充满嘲讽的群像。眼神是磨得飞快的斧刃,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原般的漠然和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装腔作势”的本能嗤笑。弗拉基米尔感觉自己的山羊胡在微微颤抖,那件“Vintage”夹克下的脊背渗出一层冰冷的汗。他不明白,他带来的这“文明”的醇香,这艺术的微光,为何只换来这刺骨的寒意和玻璃外无声的、磨刀霍霍的审视。他不过是想在这片精神的荒漠里,开辟一小块绿洲,证明自己并非属于这粗粝、丑陋的卡累利阿。他那点可怜的积蓄,正在这昂贵的咖啡豆和无人问津的冷清中,无声无息地蒸发。
小镇真正的太阳,不挂在天上,而悬在“卡累利阿巨人”化工厂最高处那间镶嵌着厚实橡木板的办公室里。季莫费·伊里奇·波利亚科夫,这庞然大物的主人,一个脑门油亮反光、身躯庞大如酒桶、眼神却冰冷深邃如西伯利亚冰窟窿的男人,正陷在他那张足以当床用的高背皮椅里。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昂贵桦木柴火,发出噼啪的爆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右手无名指上那颗巨大的、绿得妖异的祖母绿戒指,折射出幽幽的、如同古墓深处磷火般的光芒。
他面前的雕花水晶杯里,盛着价值相当于弗拉基米尔咖啡馆里十杯“耶加雪菲”的顶级亚美尼亚白兰地。他肥厚如香肠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笃实的声响。他的目光,透过巨大的、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窗,越过冒着滚滚浓烟的厂区、结着厚冰的污浊河面,精准地落在那一点在灰暗小镇中显得格外突兀的、咖啡馆昏黄的灯火上。那灯火,微弱,挣扎,在他眼中如同蝼蚁在油灯前徒劳的扑腾。
“彼得罗维奇?”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金属般的、毫无温度的质感,“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他像是咀嚼着这个名字蕴含的全部荒谬,“一个试图用结结巴巴的意大利语粉刷门面的可怜虫。一件破夹克,几颗黑豆子,就妄想在这里建造他的……阿尔巴特街?”他嗤笑一声,短促而轻蔑,如同毒蛇的嘶鸣。“他以为那层酸腐的奶泡,那些‘前调‘后调的呓语,能盖住什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给那些浑身散发着机油和汗臭味的工人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现成的痰盂和笑料靶子罢了。” 他顿了顿,啜饮一口琥珀色的液体,享受着它在喉咙里灼烧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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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在一旁的,是工厂监工格里高利·伊格纳季耶维奇。他像一尊用生铁粗糙浇铸出来的雕像,脖子粗壮得几乎看不见,肩膀宽阔得能扛起整座锅炉房,脸庞如同被冻土上的寒风和劣质伏特加常年侵蚀的岩石,坚硬、粗粝,布满坑洼。一双小眼睛深陷在眉骨下,闪烁着野兽般警惕而凶悍的光。他是季莫费意志在工厂地面的延伸,是镇压任何不安苗头的铁拳。
季莫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河对岸那点灯火,慢悠悠地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格里高利,我的好伙计。工人们太劳累了,日复一日面对这些冰冷的铁疙瘩,精神需要……调剂。那个咖啡馆,那个彼得罗维奇,看起来能提供点乐子。” 他微微侧过头,祖母绿的光芒在格里高利脸上扫过,“去,让大家……加点乐子。让我们的知识分子,也感受下卡累利阿的热情。记住,要热闹点。”
格里高利那几乎不存在的脖子微微动了一下,算是点头。他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弧度,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他完全领会了主人的意图。乐子?折磨那只自命清高的“米兰火鸡”,就是最好的乐子,是宣泄工厂无尽压抑的出口,是向主人证明自己价值的表演。
很快,“阿尔巴特街咖啡馆”便成了卡累利阿小镇最“热闹”的地方,一种充满恶意和粗野的“乐子”的渊薮。
这一天,弗拉基米尔刚刚送走(或者说熬走)一位被高昂价格吓得只敢点一杯白水坐了半天的女教师。他正沉浸在对着一排闪亮咖啡杯进行又一次关于“咖啡豆灵魂嬗变”的独白排练中,试图用语言的精妙来填补咖啡馆令人心慌的空旷。“……当热水拥抱豆粉的瞬间,是一场微观宇宙的……大爆炸!香气分子,如同被解放的精灵……”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神经质。
“哐当!”
咖啡馆那扇单薄的、镶着廉价彩色玻璃的木门,被一股混合着浓烈劣质烟草味、刺鼻机油味和汗酸味的寒风粗暴地撞开,门框发出痛苦的呻吟。格里高利那铁塔般的身躯堵在了门口,像一堵移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墙。他身后,影影绰绰地挤着五六个穿着油腻工装、眼神亢奋的年轻工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格里高利一步跨入,沉重的靴子踏在弗拉基米尔精心擦拭过的、铺着廉价仿波斯地毯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污黑脚印。他粗粝如砂纸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如同闷雷滚过:“喂!知识分子!给咱兄弟们整点提神的玩意儿!要快,要够劲儿!别整那些娘娘腔的鸟语花香!老子们刚下工,喉咙里能喷出火来!” 他蒲扇般的大手不耐烦地挥动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弗拉基米尔苍白、因惊恐而绷紧的脸上。
弗拉基米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他手一抖,手中那把银质的、他视为仪式一部分的小勺,“叮”一声清脆地落在描金边的杯碟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强自镇定,试图撑起那摇摇欲坠的优雅面具,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格…格里高利·伊格纳季耶维奇同志!欢迎……欢迎光临。提神的?当然!我们有极好的浓缩咖啡,意大利语叫Espresso,只需片刻,那强烈的……”
“闭嘴!少他妈放洋屁!”格里高利粗暴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墙上的佛罗伦萨印刷画都似乎晃了晃,“什么‘死白来瘦?什么‘前调‘后调?老子只知道干活流汗,下工喝酒!你这黑乎乎的刷锅水,跟工厂大锅炉里熬的渣滓有他妈什么区别?啊?!”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瘦削的弗拉基米尔,浓重的体味和酒气扑面而来。“装!接着装!装你妈的大尾巴鹰!赶紧的,给老子们倒上!要最便宜的那种!黑得像你良心就行!”
他身后,挤在门口阴影里的工人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充满恶意和快意的哄笑。那笑声粗野、放肆,像一群终于撕开了猎物喉管的狼,在这小小的、曾试图营造宁静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有人故意响亮地擤鼻涕,浓痰落在地板上的闷响,如同宣告胜利的鼓点。弗拉基米尔感觉精心构筑的“阿尔巴特街幻境”,在这粗鄙的方言、呛人的气味和赤裸裸的侮辱中,像被重锤击中的劣质玻璃,瞬间片片剥落、粉碎。他脸色惨白如纸,山羊胡剧烈地抖动着,手指冰凉。在格里高利野兽般的逼视下,他像一个被拔掉发条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麻木地操作起那台曾给他带来无限精神慰藉的黄铜咖啡机,为这群闯入者冲泡那“最便宜”、“黑得像良心”的液体。咖啡馆里,弥漫开一种劣质咖啡粉被过度萃取的焦糊味,混合着工人们的汗臭和烟草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新“前调”。
卡累利阿的冬夜,寒冷得能冻结灵魂。狂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抽打着小镇的一切。化工厂巨大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呼吸着硫磺的钢铁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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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蜷缩在咖啡馆柜台后的小床上,裹着薄毯,听着狂风在屋外咆哮,如同无数冤魂在哀嚎。白天格里高利和那群工人的脸,他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和侮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突然,一阵沉重得如同攻城锤般的砸门声响起,盖过了风声。
“彼得罗维奇!开门!季莫费·伊里奇有请!”
是格里高利的声音!冰冷,强硬,不容置疑。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弗拉基米尔。他颤抖着,几乎是爬过去打开了门闩。门刚开一条缝,格里高利铁钳般的大手就伸了进来,一把揪住他那件宝贝“Vintage”灯芯绒夹克的领子,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将他从温暖的、相对安全的巢穴里粗暴地拖拽出来,狠狠掼进门外刺骨的寒风和雪沫中。
“走!知识分子!带你去尝尝真正的‘卡累利阿风味!” 格里高利狞笑着,拖拽着踉踉跄跄、几乎无法站立的弗拉基米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化工厂那巨大、阴森如同巨兽食道的正门。工厂的轰鸣在夜晚显得更加震耳欲聋,夹杂着蒸汽泄漏的尖啸,如同地狱的合奏。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上夜班的工人抱着膀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如同看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被拖走。
格里高利粗暴地将弗拉基米尔拖进一个巨大的、弥漫着浓重机油、铁锈和刺鼻化学药剂气味的厂房。这里没有咖啡馆的暖黄灯光,只有高处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投下摇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巨大的、沾满油污的机器沉默地矗立着,像史前的钢铁怪
第440??章 阿尔巴特街上的主理人[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