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风雪稍歇,然紫宸殿内,寒意刺骨。
那方沾染着刺目猩红、字字如刀锋镌刻的明黄绢帛,被内侍总管王瑾颤抖着捧在鎏金托盘里。孤穆之立于丹墀之下,玄青官袍衬得他身形如孤峰挺立,虽风尘仆仆,面色带着连日奔波与忧愤的苍白,但脊梁笔直,眼神沉静如渊,深处却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火焰。方才他那番剜心泣血的陈词,带着宁古塔的血腥与雪原流犯营的绝望哭嚎,如同重锤,余音仍在死寂的殿宇中回荡:
“臣,巡察御史孤穆之,泣血顿首!辽州之乱,首恶伏诛,胁从者众,实多裹挟!数万生灵,非尽豺狼!黑石峪寒窟,十年役成枯骨;世代为奴籍,子孙永坠无间!此非仁政,实乃酷烈过甚,恐伤天和,更失辽地民心!臣冒死泣血,伏乞陛下天恩垂悯!首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余者…恳请陛下开一线天光,酌情处置!或充边军效力,或发往他处屯垦,留其生机,彰我皇浩荡仁德!则辽地幸甚!边陲幸甚!苍生幸甚!”
字字句句,裹挟着北疆的凛冽,砸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几个素以刚直闻名的老臣,看着那绢帛上刺目的血字,听着穆之嘶哑却如金铁交鸣的声音,终是忍不住出列,声音带着悲怆:
“陛下!穆御史所言…虽言辞激切,然其心昭昭,可鉴日月!数万之众,处置过苛,恐非社稷之福啊!”
“陛下明鉴!首恶既除,胁从可悯!若尽数发往死地为奴,恐寒了辽地,乃至天下边民之心!”
“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端坐于蟠龙金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那紧握着龙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龙袍下翻涌的滔天怒意。好一个孤穆之!竟敢以血为墨,以命为谏,在这金銮殿上,公然质疑他默许的、三皇子李睿主导的辽州方略!这不仅是打李睿的脸,更是将他这个皇帝逼到了墙角!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彻骨髓的寒意,瞬间压下所有声音。他缓缓抬手,指向托盘中的血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嘲讽:“穆御史…忧国忧民,其心…可嘉。”
“辽州流犯处置之事…着刑部、兵部、户部,会同三皇子行辕,重新议定章程!务求…稳妥,周全!” 他将“稳妥周全”四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冰锥般扫过下方那几个出言的老臣,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退朝——!” 王瑾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死寂。朝臣们如同潮水般躬身退出,无人敢再多言一句,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那方刺眼的血诏。
散朝后的御书房,门窗紧闭,浓烈的龙涎香气也压不住那几乎爆裂的帝王之怒。
“砰——!!!”
一方上好的端砚被狠狠掼在地上,墨汁四溅,如同泼洒开的污血,染黑了光洁的金砖。
“好!好一个孤穆之!好一个孤胆直臣!” 李玄胤猛地站起,明黄龙袍因剧烈喘息而抖动,冕旒玉珠撞击出急促碎响。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狂怒与冰冷的杀意。“以血书胁迫于朕!让朕在满朝文武面前下不来台!他眼里还有没有君臣纲常?!”
王瑾和几个内侍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他以为他是谁?!仗着手里那点密旨,仗着在辽州立了些功劳,就敢如此放肆?!朕的儿子在辽州浴血奋战,整肃吏治!他倒好!躲在后面,收买人心,沽名钓誉!现在跳出来,公然指责朕的儿子处置不当,指责朕纵容酷政?!他这是要做什么?收买辽州民心?还是要做那‘为民请命的千古诤臣,把朕和睿儿钉在昏君暴政的耻辱柱上?!”
咆哮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皇帝几步冲到御案前,抓起一叠弹劾孤穆之“擅权”、“结交边将”、“收留身份不明银发女子”的奏章,狠狠摔在地上。
“查!给朕彻查!他在辽州,到底收了多少好处!和那些被清洗的官员有无勾连!那个银发女人,到底是什么妖物!朕就不信,他浑身上下,就挑不出一点错处!” 怒火宣泄之后,是更深的算计与冰冷。皇帝颓然坐回龙椅,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
“王瑾。”
“奴…奴才在!” 王瑾膝行上前。
“拟旨。”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不带一丝情绪,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胆寒。
“巡察御史孤穆之,忠勇勤勉,于辽州勘乱有功。然辽州事渐平,南疆瘴疠之地,土司纷争,吏治不清,亦需干才整饬。着擢升孤穆之为‘钦命南疆巡察使,加兵部侍郎衔(虚衔),即日离京,赴南疆全权巡察!无旨…不得擅离!”
王瑾心头剧震!擢升?兵部侍郎衔?听着是升了!可南疆巡察使?十万大山,烟瘴横行,蛊毒遍地,土司林立!历来官员,非死即变!这分明是流放!是借刀杀人!“无旨不得擅离”更是死命令!这是要将这柄让陛下颜面尽失的“直臣之刀”,彻底折断在那片蛮荒毒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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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遵旨!” 王瑾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冷地砖。
“还有,” 皇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针,“他既然那么关心流犯,那么想当‘仁者。告诉他,南疆的土司也常掳掠边民为奴…让他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滚!”
王瑾几乎是爬着退出御书房。厚重的殿门关上,隔绝了窒息的帝王之怒。他抹了一把冷汗,看着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擢升”圣旨,只觉得明黄绢帛重逾千斤,烫手无比。
第89章 流影乱·龙颜大怒[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