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审讯记录,还有从这些人身上搜出的所有物品,尤其是任何带字的东西!”穆之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在东野轩临时搭建、尚弥漫着皮革和铁锈气息的军帐内,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穆之坐在简陋的行军马扎上,借着牛油蜡烛摇曳的光芒,仔细翻阅着厚厚一沓审讯笔录。笔录上的字迹因记录者的匆忙而略显潦草,但那些流犯探子嘶吼出的控诉,字字泣血,力透纸背。旁边摊开着几件搜获的物品:几块用简陋工具刻划着荒原“疙瘩包”分布和路径的粗糙木片,几枚颜色奇特的石子作为联络信物,还有…几张被反复揉搓、几乎快要碎裂的泛黄纸片。纸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文化不高者所书,内容却触目惊心:
“…陈将军…冤…锁龙关…血战…功勋反成罪证…天理何在…”
“…吏部王主事…刚直…弹劾严贼…反坐…家破人亡…妻女沦落风尘…吾辈…恨!恨!恨!”
“…秃将军…乃陈帅旧部…义薄云天…收留吾等孤魂…聚义旗下…忍辱负重…待时而动…雪靖耻…复河山…”
这些零碎、悲愤、带着浓厚前朝印记的控诉与口号,像一块块染血的拼图,在穆之脑海中艰难地拼凑出一个被大雍新朝有意无意忽视、刻意遗忘的黑暗角落。他出身钟鸣鼎食的孤氏门阀,对大靖末年的党争倾轧、权相(严崇)乱政、冤狱横行、边将蒙冤之事并非一无所闻。大雍新朝鼎革,百废待兴,为了迅速稳定局面,避免前朝旧势力反扑,许多涉及前朝勋贵、官员、将领的大案要案被匆匆盖棺定论,大批相关人员及其亲族被冠以“逆党”、“罪余”之名,流放至宁古塔这等苦寒绝域,任其在严苛的劳役和无望的监禁中自生自灭。在官方的卷宗里,他们是需要严加管束的“潜在威胁”,是“前朝余孽”。但在他们自己泣血的呐喊中,他们是忠良之后,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可怜人!是大靖崩塌时无辜的殉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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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向东野轩索要了行辕档案库中,关于宁古塔部分流犯背景的副本——这些通常是作为“管束依据”而誊录的冰冷记录。他快速翻阅着,目光在几个熟悉的名字上凝固:
赵铁山,原大雍镇北将军陈镇远亲兵队长。陈镇远锁龙关通敌案发(大雍神武三十七年),满门抄斩。赵铁山等亲卫以‘附逆罪,黥面,流放宁古塔。备注:性情凶悍,需严加看管。”
“王栓子,原大雍吏部清吏司主事王允清家仆之子。王允清弹劾严崇十大罪案发(大雍神武三十九年),下狱身死,家产抄没,妻女没入教坊司。男丁王栓子(时年十二),刺配宁古塔为奴。备注:体弱,然心怀怨望。”
“李老蔫,原大雍北境烽燧堡戍卒。因所属堡寨被疑‘私通蛮族(无实据),全堡戍卒除战死者外,余者皆以‘失地罪流放宁古塔。备注:沉默寡言。”
……
档案记录冰冷、简略、充满居高临下的判定。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只有罪名,没有申辩;只有“需严管”的标签,没有“为何至此”的追问。看着这些冰冷的名字和寥寥数语的定罪,再联想到审讯时赵铁山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刻骨仇恨,王栓子提到父母姐妹时那锥心刺骨的悲恸与怨毒,以及那“雪靖耻,复河山”的狂热口号,穆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不是简单的煽动,这是将活生生的人间惨剧,当成了燃料!
“大人…”东野轩看着穆之越来越阴沉、甚至透出一丝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些…刁民所言,未必是真。极可能是影密卫精心编造的谎言,用来蛊惑人心,煽动作乱。前朝旧事,孰是孰非,早已尘埃落定…”
“谎言?”穆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沙哑,“东野,谎言需要扎根在真实的苦难之上,才能开出蛊惑人心的毒花!你告诉我,如果这卷宗所载为真——”他重重地拍在那些冰冷的档案上,“如果你是赵铁山!亲眼看着你敬若神明、愿为之效死的陈将军,在锁龙关外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最后却被污蔑‘通敌,一道圣旨,将军府上下几十口,包括襁褓中的婴儿,被推上法场,人头滚滚!你自己被烙上‘逆贼的耻辱印记,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这冰天雪地,做着永无尽头的苦役,吃着猪狗不如的食物,看着同伴一个个冻死、累死、病死!你会如何?你的心中,除了滔天的恨意,还能剩下什么?!”
他指向另一份档案,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如果你是王栓子!十二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父亲因直言进谏被拖入暗无天日的诏狱,活活折磨成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母亲和姐姐,那些曾经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的女眷,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拖走,没入那比地狱还不如的教坊司!你自己脸上被刺上终生无法洗刷的囚徒烙印,在押解途中看着父亲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路边的无名荒冢!在这宁古塔,作为最卑贱的奴隶,受尽欺凌,永世不得翻身!他又会如何?!他心中的‘怨望,仅仅是‘怨望那么简单吗?!”
东野轩,这位以勇猛刚毅着称的将军,此刻被穆之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震得哑口无言。身为军人,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忠义”二字的分量,懂得袍泽之情、主仆之义的厚重。代入赵铁山、王栓子的遭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寒意同样攫住了他的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为“朝廷法度”辩护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帐外荒原永不停歇的风啸。
“影密卫是毒蛇,是操纵人心的魔鬼!”穆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们放大了这积压数十年的血海深仇,提供了组织、武器和那虚幻的‘复国希望,点燃了这场暴动的引信。但是,点燃引信的火种…”他的目光穿透帐篷的缝隙,再次投向黑风坳内那三百个在篝火光影中如同鬼魅般晃动、却又无比真实的身影,“却是这宁古塔数十年来未曾愈合的酷寒、无休止的压榨劳役、被刻意遗忘的历史沉冤,以及…被这世道生生碾碎的无数人生!他们不是天生的暴徒,他们中很多人,是被大靖末年的昏聩、被新朝建立之初急于求稳的绥靖政策、被这流放之地本身的残酷所共同制造出来的…‘义军?”最后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尖锐的自嘲,以及一种信念崩塌后深不见底的迷茫。
维护大雍律法的尊严,扞卫新朝来之不易的稳定与秩序,这是他孤穆之身为朝廷钦差、身为孤氏子弟不可推卸的天职。放任眼前这群被仇恨和虚假希望武装起来的流犯冲出黑风坳,后果不堪设想。冲击官府,劫掠粮仓,裹挟更多流犯,甚至引发更大范围的北疆动荡…这血流成河的惨剧,正是影密卫“秃镖”和其背后“影鬼”所乐见的。他必须阻止!
然而,若不分青红皂白,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将这些背负着血泪控诉的身影视为纯粹的“逆贼”屠戮…这与他所深恶痛绝的大靖末年制造了赵铁山、王栓子等无数悲剧的昏聩暴行,又有何本质区别?他手中的尚方宝剑,该斩向阴谋的源头和煽动者,还是斩向这些被历史洪流和他人阴谋裹挟着推向深渊的可怜人?他奉行的律法,在这积重难返的历史沉疴面前,是否显得如此冰冷而不近人情?
“暴徒…还是义军?”这个拷问灵魂的问题,如同荒原上最凛冽的寒风,带着冰渣,狠狠灌入穆之的肺腑,将他一直以来坚如磐石的信念吹得摇摇欲坠。沈唯之死带来的线索迷雾,“影锥”那如芒在背的致命威胁,眼前这三百双交织着绝望、仇恨与一丝被“复国”幻梦点燃的狂热光芒的眼睛…所有的压力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黑风坳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巨大的磨盘,碾压着他的心神,等待着他最终的,也是无比艰难的抉择。手中那枚染血的残破纸片,此刻仿佛变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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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流影乱·暴徒义军[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