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圆脸涨得紫红,脸上涕泪横流,竟是绝望至极的表情,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尽管眼神又惊又恨又不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什么鬼东西?
朱英莫名其妙,怀疑此人练功练得走火入魔,把脑子练坏了,琢磨片刻仍觉一头雾水,于是一剑洞穿了男人的眉心,痛快地送他上西天去了。
然而就在莫问刺入男人颅骨的刹那,她与剑相通的心念却在此人身上感知到了一抹阴影,如雾似幻,随着男人之死悄然消散,好像是某道术法的残留。
朱英面色骤然一凛,虽然只有一瞬,但她能感觉到,施术者的境界比她高。
另有一人在此人身上施了术,并且那极有可能也是一名魔修,一名至少金丹期的魔修!
朱英心思急转,原以为只是凡人城镇中藏匿魔修,想顺手除个害,没想到又是仙药又是道观,最后竟然牵扯出来个金丹魔修,事情一下就大了。毕竟结丹是修行的一大坎,魔修不修道而修欲,筑基并不难,渡天劫才是真正的考验,能结丹的魔修,哪怕三清山也需要认真对待。
但这金丹魔修操控了另一名魔修,却始终没和她动手,反而只是引着她到处兜圈子,为什么?分明境界比她更高,却避而不战,特意将她引开……
朱英猛地想到什么,脸色“唰”地白了,掉头闪电般径直往回狂奔。
小雪儿!
宋渡雪并没有寄希望于朱英来救他,毕竟此人经常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等她赶到,他孟婆汤都喝第三碗了。
而且如果面前这女人真是金丹甚至元婴期的魔修,朱英现身也不一定能救下他,没准还得把她自己也搭上,送一个不够,还加赠一个,她不如别来。
“……哦,所以观主口口声声的慈悲道,就是以实现愿望之名欺骗凡人用性命为你供养太岁?”
慈悲观的观主一点也不恼,认真纠正他:“不是欺骗,是礼尚往来。我替他们实现心愿,他们也用努力来回报我,我们互帮互助,各取所需,有何不妥?”
“各取所需?”宋渡雪嗤笑一声,指了指洞中还在苟延残喘的活人:“他们变成这副模样,在你这换到了什么?一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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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拿回被强占的田产,他,想要治好儿子的肺痨,她,想要很多很多钱,她呢,”观主擎着木如意挨个点过:“想要恶人偿命。在他们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人,每个人的愿望都不一样,我全都记得,若你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听。”
宋渡雪嫌恶地面色一寒:“不必了,光这几个就够可笑了,呵,就为了这点小事……你这生意还真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
“此事小或不小,缘主,不是由你说了算。”观主笑眯眯道:“他们的心愿,他们说了才算,未经他人苦,莫笑他人痴啊。”
“他们若觉得此为小事,随时可以离开,贫道的道观从不强留任何人,正如缘主不愿许愿,贫道不也没有强逼?”
“哈,不强逼?”宋渡雪扭过头,看向墙角燃烧正旺的熏香:“那是什么?”
“缘主,这就是你错怪贫道了。”观主摇了摇头:“他们走投无路,才会来向我求助,我不过是最后稍微推了一把而已。但凡还有出路,凡人们又何至于求神拜佛?”
宋渡雪挖苦道:“原来你知道他们是走投无路,不得不求你啊。”
“我自然知道,”观主怡然自得地抚平袖口的褶皱,冲他勾唇一笑:“但是缘主,谁叫他们走投无路的呢?可不是我。”
宋渡雪被她噎了一下,挑眉反击:“我倒想问问,观主一口一个愿字,但我却越听越觉得,比起愿,你的慈悲观也好,太岁也好,渴望的其实都是欲吧。”
“噢?”观主似乎颇感意外,饶有兴趣地问:“愿与欲,究竟有什么分别?”
宋渡雪也是心大,当真和她侃侃而谈起来:“有什么分别?有天壤之别。愿乃心之所向,志之所存,发乎情而止乎礼,可使人奋发图强,而欲为心猿意马,一发不可收拾,只会令人堕落。”
观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来,缘主先前说自己无愿可许,其实是有愿,只是无欲而已?”
“你若非要这么说,却也没错。”
“何不说来听听?”
宋渡雪沉吟片刻,眼角一弯,冲她竖起三根指头,露出个含着些许戏谑的笑。
“我今有三愿,一愿天下太平,二愿世道安乐,三愿观主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骗子道观,到哪都开不下去。”
观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怀里的木如意都差点掉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像你这样的人,世上实在很少,我也是头一回遇到,怪不得,怪不得呀。”
“我这样的人?”宋渡雪没料到一个魔头倒对他评头论足起来了,奇道:“我什么样的人?”
“你么……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有了,你想要却没有的东西,你便不想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不对?”
观主歪了歪头,眉开眼笑地望着他,眼底却闪烁起了暗色的光芒。
“你拿得起,也放得下,所以从没尝过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滋味,是不是?那滋味实在是钻心噬骨啊,会把人折磨得发疯……可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当愿过于深、过于重的时候,是会变成欲的。”
宋渡雪见她神色骤变,仿佛陷入了癫狂,下意识想摸多宝镯,但能施闭口咒的修士实在难缠,那观主只是眼神微微一动,他便再次动弹不得。
“你以为只要你足够洒脱,足够通透,便能永远这么潇洒,这么自在,不被任何挂碍所缚?”
她忽地凑近,与宋渡雪脸贴着脸,近乎狂热地呢喃道:“可是缘主,人各有欲,人皆有欲,此乃凡人本性,你怎么可能逃得过呢?”
言罢嘴角还噙着笑意,却抬手掐了个诀,指尖煞气竟凝出了一道虚影,骇人的威压随之蔓延开来,周遭的活死人仿佛感觉到什么,连连惨叫,在她脸上,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眸霎时血色盛放,仿佛绽开了朵艳丽的花。
宋渡雪对上那双眼睛之时,脑中“叮铃”一声,刹那间被他迄今为止的一生中所有称得上惊心动魄的瞬间给吞没了。
他看见了三清山顶磅礴的日出,姑射山脚孤寂的月落,还有秦淮河不夜的火树银花,他看见卖力修习的课业,无人解答的疑惑,茫然拨弄的琴弦,亲手焚烧的书信,皆如浮光掠影,出现又消失,而他泰然穿行,如同涉过一片旧林,甚至有闲心信手拂动枝叶,继而又向前走去,并不驻足,并不感怀,并不后悔。
直到他看见了……朱英。
记忆的山穷水尽处,少女一袭灼眼的红裙迎风飞扬,蓦然回首,发梢银铃轻响。
只这么一眼,他就再也走不动了。
可是忽有怒吼的洪流咆哮席卷,他看见江河滚滚,万物荣枯,春去春又来,须臾之间百年已过,昔年同游客,今作瓦上霜,而她朱颜不改,云鬓犹青,身在红尘外,安静地凝望着他,一如凝望百态人间。
咫尺之遥,何止天涯远。
三丈深的幽晦地下,欲孽交缠的魔窟内,宋渡雪双目失神,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之处,从来盛气凌人的桃花眼却滚落了一滴泪。
“啪”,摔碎于青砖上,四分五裂。
恰似惊蛰的第一滴雨露,于是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原本风平浪静的识海轰然雷动,某个无人能及的隐秘角落里,魔种欣然苏醒,贪婪地汲取养料,悄悄抽出了第一缕枝芽。
喜欢。
九十三.慈悲愿(9)[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