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锦绣天府,父亲留给我一片沃土。
张松献图时我便知此人不可信,却挡不住刘备那“同宗之谊”的灼灼目光。
涪城相会,他握着我的手滚烫如火;转眼间,他的大军便踏破我蜀道天险。
城墙下百姓哭声震天时,我抚着父亲留下的沉香棺木。
开城那日,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刘备扶我起身的瞬间,我触到他掌心厚厚的老茧——那分明是握惯刀柄的手。
棺木最终没有用上,却在每个深夜压上我胸口。
我刘璋,字季玉,生于这锦绣天府,长于这锦官城垣。父亲大人刘焉昔年为避中原纷乱,请旨督领益州牧,苦心经营,终在此地扎下了根基。彼时我尚幼,只记得父亲案牍劳形,秉烛至深夜的侧影映在窗纱上,沉沉如岱岳。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也,”他常抚着我的头顶,目光却投向更远的山河,“高祖因之以成帝业……璋儿,守业更难于创业,你可知其中分量?”父亲的声音里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那时我懵懂点头,只觉他手掌宽厚温暖,并不真正明白这“守业”二字,日后竟会化作压垮我脊梁的千钧重担。
父亲去时,将偌大一个益州交托于我手中。灵堂之上,香烟缭绕,白幡低垂,我跪在冰冷的砖地上,望着棺椁中父亲沉静如睡的面容,周遭是益州文武肃立的身影,或悲戚,或凝重,更多是深藏眼底的审视与权衡。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攫住了我,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骤然裂开深渊。父亲,这担子……儿子如何担得?
蜀道艰难,隔绝了外界的金戈铁马,也滋养了内部的暗流汹涌。父亲当年为稳固局面,引入南阳、三辅流民数万家,号为“东州兵”,倚为臂膀。可这利刃是双面开锋。东州兵仗势,常侵暴旧民,益州本土豪强如赵韪之流,面上恭顺,眼底却藏着不忿的寒光。我端坐州牧之位,高堂广厦,锦衣玉食,可每每夜半惊醒,只觉这益州山河,处处是欲喷薄的火山口,而我手中,竟无一块能真正压住阵脚的石。
“主公,”长史王累忧心忡忡,“东州与本土之隙日深,赵韪等心怀怨望,不可不防啊。”
我放下手中那份诉状,上面写满了东州兵欺凌本地百姓的斑斑劣迹,指节有些发白:“严加约束东州兵……至于赵韪,”我顿了顿,声音艰涩,“多加抚慰吧。”抚慰?谈何容易!我知道王累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这州牧之位,坐得我如履薄冰,心力交瘁。父亲,您当年引入东州兵这把刀时,可曾料到它会如此灼烫地反噬持刀之人?我的优柔,我的宽仁,在此刻化为致命的软弱。
蜀道难,却难不住北面汉中那只日益张狂的“米贼”。张鲁,打着五斗米道的幌子,实则是盘踞汉中的猛虎,对我西川沃土垂涎已久。细作探报如雪片般飞来:张鲁秣马厉兵,其军师阎圃更频频遣人潜入巴郡,煽动賨人部落反叛。烽燧一次次在边境点燃,告急文书堆满案头,那跳动的火光,映得我眼中心中一片焦灼。
“主公,张鲁狼子野心,巴賨之地若失,则汉中军可直逼葭萌关!门户洞开啊!”大将杨怀、高沛铠甲未卸,风尘仆仆从关隘赶回,声音里带着战场归来的血气与急迫。
我望着堂下诸将,杨怀、高沛目光如炬,张任沉默刚毅,还有那老将严颜,须发皆白却锐气不减。他们皆是忠勇,可凭益州一隅之力,能挡得住张鲁背后那隐隐绰绰、日益迫近的庞大阴影——曹操吗?赤壁的烽烟虽远在荆州,可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丞相,其势已席卷大半个北方,他的目光,终有一日会投向这西南一隅。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将我淹没。内忧如疽,外患似虎,我刘季玉,空坐天府,竟如坐愁城。
那一日,张松张永年自许都归来。他身材短小,形容算不得伟岸,踏入厅堂时,步履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双目灼灼,仿佛燃着两簇幽暗的火。他展开一卷绘满了山川险要、关隘城池的绢图,声音带着刻意的激昂:“主公!曹操,汉贼也!暴虐无恩,视天下英雄如草芥!松此行,备受其辱!”
他猛地一指那图上蜿蜒的蜀道:“今曹操已有吞并荆州、图谋西川之心!汉中张鲁,不过其前驱走狗!益州危如累卵,主公岂能安坐?”
图上山河险峻,墨迹犹新。我的心猛地一沉,寒意从脚底升起。曹操……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轰然压上心头。张松的话,如同利锥,刺破了我内心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梦。
“然则……如之奈何?”我的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虚弱。
张松踏前一步,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我,声音陡然压低,却字字如锤敲在我心上:“刘豫州,汉室宗亲,乃主公同宗至亲!其人宽厚仁义,信义着于四海,更兼有关、张万夫不当之勇,诸葛孔明神鬼莫测之谋!今近在荆州,何不遣使结好,请其引兵入川,北拒张鲁、曹操?此所谓‘驱虎吞狼之计,益州可安,宗庙可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同宗之谊?刘玄德?厅堂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我抬眼望去,黄权面色铁青,双拳紧握;王累更是须发皆张,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而张松,他微微昂着头,那灼热的目光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算计一闪而过。我心乱如麻,刘玄德仁义之名传遍天下,似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可引外兵入川……父亲临终“守业艰难”的叮咛言犹在耳,这……这难道是饮鸩止渴?蜀道险峻,足以拒敌,难道……就不能再倚仗一次?张松那眼底的幽光,让我脊背莫名地一阵阵发寒。
踌躇,如同沉重的枷锁,日夜缠绕着我。张松一次次进言,言辞恳切,将刘备描绘成唯一的救世明主;黄权、王累则伏地泣血,力陈引狼入室之祸。他们的声音在我脑中激烈交锋,将我的意志撕扯得支离破碎。终于,那“同宗之谊”的虚幻暖意,压倒了心头冰冷的警兆。或许……或许真是天不绝我刘氏?或许玄德公,真能解我燃眉之急?我避开了黄权绝望而悲愤的目光,在张松递上的文书上,颤抖着落下了笔。
使者带着我的书信和殷切的期盼奔赴荆州。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格外漫长。当涪水关守军快马飞报“荆州刘皇叔大军已至”的消息传来时,我竟如蒙大赦,长长舒了一口气,积郁多日的愁云似乎都散开了几分。点齐仪仗,带着美酒佳肴,我亲自北上涪城相迎。
涪水之畔,旌旗猎猎。远远望见那面“刘”字大纛下,一人身长玉立,玄德冠,赭黄袍,面容温厚,目光沉静。我急步上前,未及开口,他已抢步过来,一把握住了我的双手。
“季玉贤弟!”他的声音洪亮而真挚,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却暖如春阳。那双手宽厚、温热,甚至有些滚烫,紧紧包裹着我微凉的手掌。一股久违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仿佛驱散了蜀中深秋的寒意。我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亲近与喜悦,连日来的焦虑、猜疑,竟在这一握之下冰雪消融。贤弟……他唤我贤弟!
“玄德兄!”我心头一热,几乎哽咽,忙引他入席。酒宴之上,觥筹交错,玄德公谈笑风生,说起汉室倾颓、天下黎庶之苦,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关云长、张翼德侍立其后,虽沉默寡言,但气度沉雄,威仪自生。诸葛孔明羽扇轻摇,目光深邃,偶尔一言,皆切中肯綮。看着这济济一堂的英雄气象,再想想成都城中那些各怀心思的僚属,我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彻底烟消云散。父亲在天之灵,定会欣慰我觅得如此强援吧?有玄德公在,何惧张鲁,何惧曹操!
席间其乐融融,我连日来从未如此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际,我唤出精心准备的歌舞。舞姿翩跹,乐声悠扬。庞统庞士元,这位与诸葛孔明齐名的“凤雏”,却于席间冷笑出声:“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语出如冰,瞬间冻僵了满堂的暖意。
我举杯的手僵在半空,心头猛地一悸,方才的暖意骤然退去。玄德公面色一沉,厉声呵斥:“放肆!退下!”随即又对我温言抚慰,“吾弟勿怪,士元酒后狂言耳。”他笑容依旧温和,甚至亲手为我斟满了酒杯。
然而,那一丝寒意已如毒蛇般悄然钻入心底,再也驱之不散。我勉强笑着,饮下那杯酒,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再无半分暖意。庞统那锐利如刀的眼神,玄德公呵斥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厉,像两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我方才还滚烫的心。那握着我的手,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也太过用力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伐人之国?这四个字,如同不祥的谶语,开始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回响。
涪城欢宴的余温尚未散尽,冰冷的现实便如重锤般狠狠砸下。细作惊恐万状地冲入成都州牧府,带来一个令我魂飞魄散的消息:刘备大军并未北上葭萌关抵御张鲁,反而掉头南下,一日之内连克数座关隘!白水军督杨怀、高沛二将,因“无礼”被刘备召入中军帐中,转瞬身首异处!其麾下精锐,已被刘备、庞统尽数收编!
“砰!”我手中的茶盏失手跌落,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袍服下摆,却浑然不觉。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头顶直贯脚底,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杨怀、高沛……那两张熟悉而忠勇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前几日他们还跪在堂下,力称不可引狼入室!无礼?召入帐中斩杀?这分明是……是早有预谋的剪除羽翼!
“刘备!刘玄德!”我猛地站起,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头,“背信弃义!无耻之尤!”愤怒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悔恨,如同无数毒虫啃噬着我的心。张松!都是张松!那献图时的灼灼目光,那巧舌如簧的怂恿……我猛地转头,目光如欲噬人般投向阶下:“张松何在?!速速与我拿下!”
晚了。当愤怒的兵士撞开张松府门时,只看到一片狼藉。张松与其兄张肃已然倒在血泊之中。张肃面色惨白,手中长剑滴血,他跪伏在地,声音颤抖却清晰:“逆弟张松,私通刘备,献我西川舆图……罪证确凿!臣……已大义灭亲!”他高举着从张松身上搜出的、与刘备往来的密信。那熟悉的笔迹,那谄媚的言辞,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双目刺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啊——!”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我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几案。眼前血光弥漫,张松那临死前可能犹带诡笑的面容,张肃那惶恐邀功的嘴脸,还有玄德公在涪城握着我的手时那“真诚”的笑容,交织成一幅令人作呕的图景。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点点
第178章 刘璋篇——益州棺椁[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