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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邓艾篇——功业成灰[2/2页]

三国:枭雄独白 瘾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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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能塞进嘴里的活物。渴了,喝浑浊的泥水。每一步,都踏着同伴的尸骸。
     终于,当一座孤零零的、依山而建的破败小城——江油关,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我们视野尽头时,这支七千人的“大军”,仅剩下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两千余人。我们像一群来自幽冥的饿鬼,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守关蜀军面前时,那些蜀兵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骇然,再到如同白日见鬼般的恐惧。
     “…魏…魏兵…是…是魏兵!…他…他们…从…从阴…阴平…下…下来了!”惊恐的呼喊撕裂了关隘的宁静。
     没有休整,没有迟疑。积压了七百里的绝望、痛苦和求生的疯狂,在这一刻轰然爆发!这两千多名从地狱归来的士兵,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凶悍。江油关的守军,被这从天而降的“鬼兵”彻底吓破了胆,象征性的抵抗很快变成了溃败。
     站在江油关的城头,望着关下那片终于不再是无尽山峦的土地,望着身后那些形容枯槁、眼神却燃烧着劫后余生火焰的士兵,我拄着卷刃的长刀,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阴平七百里,我们走出来了!然而,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相互搀扶才能站稳的士兵,看着他们脸上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疲惫,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更深重的责任,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这用无数生命蹚出的血路,不能,也绝不允许白费!
     剑阁的雄关依旧横亘在钟会大军之前,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而江油关的陷落,如同在蜀汉看似平静的后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诸葛亮的儿子,那个在成都养尊处优的卫将军诸葛瞻,终于带着蜀汉最后的、也是最为精锐的御林军,在涪城(今绵阳)摆开了阵势,试图堵住我们这支“从天而降”的奇兵通往成都的最后门户。
     消息传来时,我正对着舆图,手指点着涪城的位置。诸葛瞻?那个从未经历过真正战阵、只知纸上谈兵的贵胄公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轻视?是愤怒于蜀汉无人?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诸葛武侯一世英名,他的血脉,难道要断送在这涪城之下?
     “…将…将军!…诸葛…瞻…拒…拒守涪…涪城…城坚…兵…兵精…且…且据…据…据险…险要…我…我军…疲…疲惫…恐…恐难…难…力敌…”师纂忧心忡忡地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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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默着。疲惫?何止是疲惫!我的士兵,是从阴平地狱爬出来的残兵!是靠着最后一口求生之气支撑到现在的哀兵!诸葛瞻据城而守,以逸待劳,若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不能…硬…硬攻。”我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涪城周围的地形,“…涪…涪城…东…东面…有…有山…名…名…马…马…马阁山…林…林深…草…草密…可…可伏…伏兵…绕…绕其…后…断…断其…归…归路…及…及粮…粮道!”
     一个大胆的战术在脑中迅速成型。我命儿子邓忠,率领一支最精锐、体力尚存的千人队,携带仅存的引火之物,秘密翻越险峻的马阁山,迂回到诸葛瞻大军的侧后。而我,则亲率剩余主力,在涪城正面,摆出强攻的姿态!
     战鼓擂响。我指挥着这支疲惫之师,向涪城发起了猛烈的佯攻。箭矢如雨,喊杀震天。士兵们用尽最后的气力冲锋,倒下,再冲锋。城头的蜀军显然被这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住了,弓弩齐发,檑木滚石如雨点般砸下。每一刻,都有跟随我从阴平走出的士兵倒在城下。我骑在马上,紧握着缰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倒下的身影,目光死死盯着涪城东面的天空,心中在疯狂呐喊:忠儿!点火!快!
     仿佛听到了我内心的嘶吼。就在蜀军注意力完全被正面吸引,诸葛瞻或许正站在城头,为他“击退”了魏军进攻而暗自得意时,涪城后方,马阁山方向,突然升腾起数道粗大的、浓黑的烟柱!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喊杀声、惊呼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从蜀军大营的后方炸响!
     “报——将军!不好了!后营起火!粮草被烧!山中有魏军杀出!”惊慌失措的喊叫瞬间撕裂了蜀军的阵脚。
     城头之上,诸葛瞻那原本矜持傲然的面容瞬间变得煞白,惊惶失措,再无半分名将之后的从容。军心动摇,只在刹那!
     “…全…全军…听…听令!”我猛地拔出佩剑,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陷入混乱的涪城,“…破…破城…就…就在…此…此时!…杀!”
     最后的决战,惨烈得如同绞肉。诸葛瞻父子困兽犹斗,率御林军死战不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亲眼看着邓忠浴血拼杀,险象环生。最终,诸葛尚(瞻之子)力战身亡,诸葛瞻见大势已去,悲愤自刎。当蜀汉最后一杆象征抵抗的旗帜在涪城城头颓然倒下,残阳如血,映照着满目疮痍的战场。我站在堆积如山的尸骸旁,脚下是粘稠得化不开的血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令人作呕。一个蜀军伤兵倒在血泊里,挣扎着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朝我嘶吼:“…邓…邓艾…贼子!…你…你辱…我…先…先丞相…英…英名!”
     那嘶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窝。诸葛武侯…我踉跄一步,喉头滚动,一股腥甜再次涌上。我强行压下,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四肢百骸。辱没英名?或许吧。但这乱世争锋,成王败寇,何来仁义可言?我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涪城已破,通往成都的最后屏障,消失了。
     成都平原的沃野在望,初冬的风带着蜀地特有的湿冷,吹在脸上,却吹不散连日鏖战的疲惫与血腥气。涪城惨胜的阴影尚未褪去,诸葛瞻父子自刎的景象和那伤兵临死的诅咒,如同冰冷的蛇,时时缠绕心头。然而,剑阁的雄关依旧在姜维和钟会之间沉默对峙,时间,成了最锋利的武器。我必须在蜀地缓过气来之前,在钟会大军突破剑阁之前,敲开成都那扇看似沉重的大门!
     “…传…传令…”我勒住战马,声音因连日嘶吼和心力交瘁而更加破碎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意,“…不…不得…休…休整!…全…全军…立…立刻…拔…拔营!…星…星夜…兼…兼程…直…直逼…成…成都!”
     没有庆功宴,没有片刻喘息。这支早已超越极限的孤军,再次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如同扑向猎物的饿狼,沉默而迅猛地扑向蜀汉的心脏——成都。沿途郡县,望风披靡。抵抗微弱得如同螳臂当车,更多的是仓皇开城归降的官吏。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富庶的成都平原上蔓延。
     当成都那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下令全军在城北雒县扎营。残阳将士兵们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营地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没有人欢呼,只有兵器甲胄偶尔碰撞的金属声,以及伤兵压抑的呻吟。连续的高强度行军和作战,已将这支铁军最后的精力榨干。
     “…父…父亲,”邓忠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我身边,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声音沙哑,“…将…将士…实…实在…疲…疲敝…不…不可…再…再战…强…强弩…之…之末…不…不能…穿…穿鲁…鲁缟…若…若刘…刘禅…据…据城…死…死守…我…我军…危…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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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默地听着,目光越过营地,投向远处成都城头隐约可见的旌旗。邓忠的话没错。我们已是强弩之末。但剑阁的钟会,洛阳的司马昭,都在看着!成都就在眼前,功业唾手可得,岂能因疲惫而功亏一篑?赌!必须赌!赌蜀汉君臣早已丧胆!赌他们不敢玉石俱焚!
     “…取…取笔…墨…帛…书!”我猛地转身,对亲兵低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中军帐内,灯火摇曳。我提起那支仿佛有千钧重的笔,蘸饱浓墨,在洁白的丝帛上艰难地落下字迹。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缓慢,异常用力,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谋算、所有的威压、乃至最后一丝恫吓,都灌注其中:
     “…大…大魏…征…征西…将…将军…邓…邓艾…顿…顿首…再…再拜…大…大汉…皇…皇帝…陛…陛下…帐…帐下:…王…王师…吊…吊民…伐…伐罪…所…所向…皆…皆降…今…吴…吴主…孙…孙皓…亦…亦已…束…束手…归…归命…天…天命…如…如此…陛…陛下…宜…宜早…早…归…归…降…以…以…全…宗…宗庙…保…保…黎…黎庶…若…若…执…执迷…不…不悟…则…则…成…成都…破…破日…必…必…焚…焚…宫室…戮…戮…及…及…无…无辜…艾…艾…虽…虽…不…不忍…奈…奈…何?…惟…惟…陛…陛下…图…图之!”
     信使带着这封措辞严厉、暗含杀机却又留有余地的劝降书,如同离弦之箭,射向成都城门。
     等待的每一刻都无比煎熬。我按剑立于营门,目光死死盯着成都的方向。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寒风刺骨。营中将士大多和衣抱刃而卧,鼾声四起,疲惫到了极点。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几点快速移动的火光!
     “…来…来了!…将…将军!…成…成都…来…来使!”了望哨兵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划破夜空。
     火光渐近,照亮了来使苍白而惶恐的面容,以及他手中高高捧起的那卷明黄色的帛书——降表!
     那一刻,万籁俱寂。只有营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丝帛,竟微微颤抖起来。展开,借着火光,蜀汉皇帝刘禅那屈辱的印玺,清晰地烙印其上。
     “…降…降了?”邓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
     “…降…了!”我猛地攥紧了那卷降表,仿佛攥住了毕生所求的功业。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晕眩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连日来的疲惫、伤痛、血火中的挣扎、阴平道上的绝望……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报偿!我邓艾,一个口吃的屯田小吏,终究走到了这一步!灭蜀首功,非我莫属!
     狂喜之下,理智的堤坝悄然松动。面对刘禅的归降,面对这唾手可得的巨大功勋和随之而来的权力空白,我心中那份深藏的、属于寒门士子渴望建立秩序的理想,以及对自身能力的极度自信,开始不受控制地膨胀。
     “…以…以车…骑…骑…仪…仪仗…迎…迎…后…后主…刘…刘公…嗣…嗣…入…入…营!”我下达了第一个命令,给予刘禅超越阶下囚的礼遇。
     接着,是那份注定掀起滔天巨浪的奏疏。我端坐案前,无视师纂等人忧心忡忡的目光,挥毫疾书,向远在洛阳的司马昭提出自己对蜀中未来的“长治久安”之策:
     “…今…今蜀…蜀…新…新破…其…其…人…心…未…未附…宜…宜…留…陇…陇右…兵…兵二…万…及…新…新附…蜀…蜀兵…二…二万…煮…煮盐…兴…兴冶…为…为…军…军国…之…之…用…且…且…作…舟…舟船…豫…豫…为…顺…顺流…之…之…事…以…以…图…吴…吴…寇…宜…宜…厚…厚待…刘…刘禅…以…以…慰…巴…巴蜀…之…之望…封…封…为…扶…扶…风…王…赐…赐…资…资财…供…供…其…左…左右…郡…县…不…不可…复…复…夺…夺其…其…志…以…以…示…怀…怀柔…吴…吴人…闻…闻之…必…必…畏…畏威…怀…怀德…望…望…风…而…而…从…从矣!”
     洋洋洒洒,字字句句,皆是我心中自认的“老成谋国”之言。封刘禅为王?留兵四万经营蜀地?甚至预先准备伐吴?我沉浸在自己勾勒的宏伟蓝图里,全然未觉这每一笔,都在无形中僭越了人臣的本分,触动了洛阳那位枭雄最敏感的神经——兵权!册封!这是人臣该想、该做的吗?
     奏疏发出,我犹自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和对未来的畅想中。在成都,我俨然以征服者和新的秩序建立者自居。开府,任命官吏,安抚降臣,处置善后……一切似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平稳运行。钟会的大军终于突破了剑阁,抵达涪城。我派去迎接的使者,带回了钟会表面热情洋溢的回信,信中极尽赞美之能事,称我为“国之柱石”,“功盖当世”,并表示要与我“共商善后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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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钟都督…盛…盛赞…父…父亲…功…功勋…当…当世…无…无二…”邓忠念着钟会的回信,脸上也带着兴奋的红光。
     我听着,心中那份因巨大成功带来的膨胀感得到了满足,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然而,这笑意尚未完全展开,另一名信使却跌跌撞撞地冲入帐中,脸色惨白如纸,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封印有晋公司马昭紧急火漆标记的文书!那火漆的颜色,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鲜血。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我屏退左右,颤抖着撕开封泥,展开文书。开篇依旧是熟悉的嘉奖措辞,然而字里行间,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训诫意味,却越来越浓:
     “…艾…艾…勋…勋名…盖…盖世…朕…朕…与…晋…晋公…深…深…嘉…嘉之…然…然…受…受降…如…如…受敌…封…封…拜…拜…之…之…事…乃…乃…朝…朝廷…之…之…权…岂…岂…人臣…所…所…得…专…专…擅?…所…所奏…留…留兵…封…封王…诸…诸事…乖…乖…违…常…常…制…甚…甚…非…所…宜!…着…即…收…收敛…行…行止…静…静…待…朝…朝命!…勿…勿…复…复…妄…妄…作…主…张!”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乖违常制!非所宜!收敛行止!静待朝命!冰冷的斥责令我如坠冰窟。这哪里是嘉奖?分明是最严厉的警告!我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帛书,目光急急向下扫去——紧随其后的,竟是另一道由监军卫瓘副署、加盖晋公大印的逮捕令!
     “…查…查…征西…将…将军…邓…邓艾…居…居功…自…自傲…专…专…辄…辄…自…自…行…行…封…封…拜…招…招…纳…降…降附…意…意…图…不…不…轨…有…有…负…国…国…恩!…着…监…监军…卫…卫瓘…即…即…刻…收…收…缴…兵…兵符…押…押…解…艾…艾…父…父子…及…及…一…一干…从…从…逆…返…返…洛…洛…阳…听…听…候…发…发落!…违…违…者…以…以…谋…谋逆…论…论处!”
     “哐当!”
     手中的帛书和那份逮捕令同时滑落在地。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撞在冰冷的案几上。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招纳降附?意图不轨?押解洛阳?这莫须有的罪名,如同晴天霹雳,将我所有的功勋、所有的荣耀、所有的未来,瞬间劈得粉碎!
     为什么?!我邓艾为大魏,为司马氏,立下不世之功!开疆拓土,灭国擒王!我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稳固这新得的江山?!封刘禅为王,是安抚蜀人之心!留兵经营,是为日后伐吴积蓄力量!这…这难道也有错?!
     巨大的冤屈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我想嘶吼,想辩解,想质问苍天!然而,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滞涩感,再次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满腔的悲愤,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疯狂地冲撞撕咬,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我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花。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不成调的嘶鸣。
     就在这时,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到了颈侧。那里,一道陈年的、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凸起的疤痕,在指尖下传来粗糙而熟悉的触感。那是少年时,在乡间私塾,因口吃被同窗肆意模仿、嘲笑为“邓结巴”时,羞愤绝望之下,用削竹简的小刀狠狠划过的痕迹。鲜血淋漓,痛彻心扉,却也换来片刻死寂般的“清净”。那道疤,是我一生屈辱的起点,是我所有挣扎的烙印。
     此刻,这旧疤在指尖的触摸下,竟隐隐传来一阵幻痛。冰冷的绝望,如同深冬的井水,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焚心的怒火。辩解?向谁辩解?用我这副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的喉咙?在这“意图不轨”的铁案面前?一切都明白了。功高震主!刚愎自用!还有那该死的、令人轻贱的口吃!这一切,早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洛阳需要的,只是一个灭蜀的将军,而不是一个能擅自规划帝国未来版图的权臣!我那自认为的“谋国之言”,在司马昭眼中,每一句都是僭越的铁证!
     帐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着掠过营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和兵器甲胄的轻微碰撞。一切都如常,却又一切都不同了。我知道,卫瓘的人马,或许已经在路上了。钟会的密使,此刻恐怕正快马加鞭,将我这“谋逆”的“罪证”送往洛阳。
     我缓缓弯下腰,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地上那两道决定我命运的帛书捡了起来。冰冷的丝帛,此刻却重逾千斤。我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它们折叠好,收进怀中,紧贴着那道陈年的伤疤。然后,我慢慢直起身,走到帐中唯一的铜盆前。水面倒映着一张疲惫、苍老、写满惊愕与死灰的脸。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洞穿战场迷雾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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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忠儿…”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梦呓。
     邓忠应声而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大变:“父…父亲?!”
     我摆了摆手,阻止他靠近,目光依旧茫然地落在水盆的倒影上,手指却下意识地再次抚上颈间那道旧疤。冰冷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点…点灯…”我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多…多点…几…几盏…”
     邓忠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帐中的灯烛一一点亮。跳跃的烛光驱散了帐内的昏暗,却驱不散那笼罩心头的沉沉死气。我走到案几后,缓缓坐下,摊开一份空白的军报奏疏。提起笔,墨汁在笔尖凝聚,饱满欲滴。我该写什么?辩解?认罪?还是…交代后事?
     笔尖悬停在洁白的丝帛上方,久久未曾落下。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下来,在帛上晕开一团浓黑的不规则污迹,像一颗绝望凝固的心。
     夜,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时间在无声的绝望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粗暴地踏碎了夜的宁静,带着冰冷的杀气!
     “哐当!”
     帐门被猛地撞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帐内光影乱舞!当先闯入的,正是监军卫瓘!他一身戎装,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阴沉,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我身上。他的身后,是数十名顶盔掼甲、手持明晃晃利刃的虎狼之士!为首一人,身形彪悍,满脸横肉,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田续!那个曾在我初登襄阳城头时,因口吃而引来嘲弄的年轻屯田兵,那个跟随我从阴平地狱爬出来的部将!此刻,他手中的环首刀,正对着他曾经的统帅!
     “奉晋公钧令!收捕逆臣邓艾父子!”卫瓘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寒铁摩擦,在寂静的军帐中轰然炸响。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烛火不安地跳动,将卫瓘、田续以及那些甲士们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扭曲成巨大的、择人而噬的妖魔。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邓忠惊怒交加,猛地拔剑护在我身前,厉声喝道:“卫瓘!尔敢!我父灭蜀首功,何来谋逆?!定是钟会小人构陷!”
     “哼!”卫瓘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讥诮,“首功?僭越专权,擅行封拜,私蓄甲兵,结交降虏,意图割据巴蜀!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晋公明察秋毫,岂容尔等狡辩!”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我,“拿下!”
     “谁敢!”邓忠双目赤红,剑锋直指逼近的甲士。几名亲随也怒吼着拔出兵刃,护在我周围,帐内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住手!”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目光越过邓忠愤怒的肩膀,越过那些闪烁着寒光的刀锋,最终落在田续那张因兴奋和杀意而扭曲的脸上。
     “…田…田续…”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颈间那道凸起的旧疤,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当…当年…襄…襄阳…城头…你…你问…问我…左…左翼…阵…阵脚…是…是不是…有…有点…乱…”
     田续显然没料到我会在这生死关头提起如此久远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脸上的凶悍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动摇,握刀的手似乎也微微松了半分。
     “…是…是啊…乱…乱了…”我看着他,嘴角竟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悲凉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你…你看…看…得…很…很准…”
     话音未落!
     就在田续那刹那的失神之际,就在邓忠等人因我这不合时宜的话语而惊愕分心的电光火石之间!卫瓘眼中杀机爆闪,厉声喝道:“逆贼拒捕!杀!”
     “杀!”
     田续如同被惊醒的恶兽,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凶残取代!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中那柄沉重的环首刀,挟着刺骨的寒风和积压已久的怨毒,如同黑色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我的脖颈,凶狠绝伦地直刺而来!
     太快了!
     冰冷的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视野中,只看到一点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冰冷的金属贯穿、撕裂!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所淹没!
     “…呃…”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如同叹息般的破碎音节,从我无法闭合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后倒去。最后的意识里,没有洛阳的宫阙,没有成都的城楼,没有阴平道上的绝壁,也没有段谷的硝烟。只有一片刺目的白光,白光中,是三十年前淮阳屯田的那个午后。
     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特有的、湿润而肥沃的芬芳,带着青草和根茎的气息。我赤着脚,踩在松软温暖的田埂上,脚趾缝里塞满了细腻的泥巴。弯腰,从湿润的秧田里拔起一把青翠欲滴的秧苗。那秧苗的根须带着新鲜的泥浆,握在手里,是生命蓬勃的凉意。我小心翼翼地分开几株,弯下腰,将它们稳稳地、深深地插入身前那片等待的水田之中。泥水温柔地包裹住根茎,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咕噜声。
     泥土的味道…真干净啊…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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