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尖锐棱角。那块温润的、刻着“璋”字的玉佩,在方才那舍命冲锋的激烈颠簸和撞击中,竟已碎裂!只剩下半片残玉,依旧固执地躺在护心镜后,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余温。
胜利的欢呼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我的耳膜。然而,看着眼前血染的关隘,看着士卒们疲惫却兴奋的脸,看着张飞豪迈的背影,再看看手中那冰冷的玉片……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汉中之战,我们赢了。斩了夏侯渊,退了张合,刘备进位汉中王。这赫赫武功,足以彪炳史册。可为何……为何我心中只有一片荒凉?这半片残玉,是旧日恩义彻底断绝的象征吗?还是某种无声的谴责?我助新主夺了这益州门户汉中,断了曹魏觊觎蜀地的利爪,这功勋,究竟是益州之福,还是我吴子远……永世的枷锁?庆功的号角吹得越响亮,那玉佩碎裂的脆响,反而在我心底越加清晰、冰冷。
章武三年春,白帝城。
长江的水汽带着沉沉的寒意,弥漫在这座扼守峡口的城池上空。永安宫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石气息,混杂着一种生命将逝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感。曾经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汉中王、大汉昭烈皇帝刘备,此刻虚弱地躺在病榻之上。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浑浊的疲惫和对尘世的深深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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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李严、赵云……还有我,吴懿,几位托孤重臣肃立在榻前,垂首侍立,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刘备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朕……自知天命已尽……”刘备的声音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终停留在丞相诸葛亮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托付与难以割舍的忧虑。“嗣子刘禅……孱弱……国事……尽托……丞相……”
诸葛亮早已泪流满面,他跪倒在榻前,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哽咽却字字铿锵:“臣……诸葛亮……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那誓言,如同金石坠地,在寂静的寝殿中激起沉重的回响。
刘备的目光又转向我们:“卿等……皆是……股肱……老臣……当……当……竭力……辅佐……幼主……兴复……汉室……”他的视线掠过我的脸,那浑浊的眼神里,似乎有刹那的停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是期许?是审视?还是对我这个昔日刘璋旧将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我的心猛地一缩。那目光虽短暂,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旧主刘璋的面容,病榻上刘备的嘱托,幼主阿斗懵懂无知的脸……无数画面在眼前混乱地交织、重叠。
“臣吴懿!”我猛地撩起沉重的袍服下摆,双膝重重砸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头颅深深垂下,额头紧紧抵住冰冷的地面,那寒意瞬间穿透肌肤,直抵心脉。“蒙陛下天恩,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臣在此立誓,余生残躯,必竭尽驽钝,辅佐幼主,拱卫汉祚!若有异心,天地共诛,人神共弃!”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在空旷的寝殿中显得格外响亮。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肺腑中挤压而出,带着血气和决绝。这是誓言,是投名状,是向这位即将龙驭上宾的新主,也是向这岌岌可危的季汉江山,献上我吴懿最后的忠诚和……枷锁。我背叛了第一个主君,如今,对着第二个即将逝去的主君,我将自己彻底绑死在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上,再无退路。
“好……好……”刘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蜡黄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释然的宽慰。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气息愈发微弱。
殿内响起压抑的啜泣声。我依旧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久久未曾抬起。金砖的寒意透过皮肤,渗入骨髓,仿佛要将我冻结在那里。胸中那块碎裂的玉佩残片,在方才叩首时重重地硌在胸前,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这痛楚,连同额头的冰冷,一同提醒着我誓言的分量。辅佐幼主,拱卫汉祚……这八个字,从此将是我吴懿余生唯一的信条,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最终的赎罪之路。无论这条路通向何方,是荆棘还是深渊,我都必须走下去,直至生命的尽头。旧主的泪眼,新主的遗命,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了我的脊梁之上。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数十载。丞相诸葛亮六出祁山,星陨五丈原。姜维继承遗志,九伐中原。蜀汉的朝堂,老臣凋零,新人辈出,唯有我吴懿,如同江心一块沉默的礁石,历经风浪冲刷,依旧屹立。官位渐高,白发渐生,我已从当年降将,成了朝中资历最深的重臣之一。然而,每逢大军凯旋,宫中摆下庆功盛宴,珍馐罗列,丝竹盈耳,我却总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
又是一次北伐归来,虽未竟全功,却也小有斩获。庆功宴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年轻的将领们意气风发,谈论着战场上的惊险与豪迈。后主刘禅高踞主位,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我坐在相对靠前的位置,象征性地举着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坐在武将前列、身姿挺拔如枪的身影——魏延,魏文长。
他正侧着头,与身旁的将领低声交谈着什么。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丝毫庆功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阴鸷的戾气和不甘。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猛地转过头来。
两道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隔着喧嚣的宴席,毫无掩饰地、直直地刺向我!
那目光中,没有丝毫对前辈宿将应有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不屑与质疑的轻蔑!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这个背主求荣的降将,凭什么坐在这里,与吾辈功臣同席?凭什么窃据高位?
那目光锐利如针,瞬间穿透了我数十年官场沉浮铸就的甲胄,直刺心窝。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杯中的琼浆微微晃动。一股熟悉的、冰凉的耻辱感,混杂着迟暮之年的无力与愤怒,猛地从心底翻涌上来,直冲顶门。魏延……这个狂悖之徒!他恃勇骄横,连丞相生前都需对其多加安抚,他眼中何曾真正有过尊卑上下!他这轻蔑,是冲着我吴懿这个人,更是冲着我身上永远洗刷不掉的“降将”烙印!这烙印,即使位极人臣,即使白发苍苍,在有些人眼中,也永远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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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迫自己缓缓移开视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焰。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背。这双手,握过刘璋赐下的剑,也握过刘备赐下的印;守过益州的关隘,也攻过汉中的城池;沾染过敌人的血,也埋葬过同袍的骨。如今,却在一个后辈骄狂的注视下,微微颤抖。
降将……这个身份,如同跗骨之蛆,伴随了我整整一生。无论我立下多少功勋,无论我如何谨小慎微、恪尽职守,在那些桀骜不驯、自诩根正苗红的将领心中,我吴懿,永远低人一等。魏延的目光,不过是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将这份冰冷的现实,血淋淋地摊在了我的面前。这庆功宴上的繁华,这高官厚禄的尊荣,终究无法填补那身份带来的、永恒的裂痕。我端起酒壶,默默为自己再斟满一杯。酒入愁肠,化作一声无人听见的、悠长的叹息,淹没在满堂的喧嚣里。
景耀六年的寒冬,凛冽得如同要将蜀中大地彻底冻结。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裹挟着刺骨的寒风,瞬间撕裂了成都的宁静——魏将邓艾,竟率数千精锐,偷渡阴平天险,翻越摩天岭,如神兵天降,奇袭江油!守将马邈不战而降!涪城陷落!绵竹,这座拱卫成都的最后一道坚城屏障,瞬间暴露在魏军兵锋之下!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恐慌和混乱。后主刘禅面如土色,瘫坐在御座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黄皓等佞臣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姜维的大军尚在剑阁与钟会对峙,远水解不了近渴。成都城内,可用之兵寥寥无几,人心惶惶,亡国之象已露。
就在这大厦将倾、众人束手之际,一个苍老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陛下!老臣请命,驰援绵竹!”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吴懿,须发皆白,身形已不复当年的挺拔,甚至带着一丝暮年的佝偻。但在那一刻,我挺直了腰杆,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吴……吴老将军?”刘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将军年事已高……”
“陛下!”我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绵竹若失,成都门户洞开!国破家亡,只在旦夕!老臣虽朽,筋骨尚存!愿率城中可用之卒,驰援绵竹,与诸葛尚书(诸葛瞻)共守城池!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请陛下恩准!”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或惊愕、或羞愧、或依旧惶惑的年轻面孔,最终停留在后主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这江山,是昭烈帝白帝托付的江山;这幼主,是我曾叩首发誓要守护的幼主。七十岁了……我吴懿的一生,从葭萌关的屈辱,到汉中的血战,再到白帝城的誓言……所有的荣辱、挣扎、背叛与忠诚,似乎都指向了这一刻。绵竹!又是绵竹!当年我作为刘璋部将守卫的地方,如今,竟要成为我为蜀汉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场!这宿命般的轮回,苍凉得令人心悸,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没有更多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我接过兵符,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夕阳的余晖将我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冰冷的宫砖上,显得孤独而决绝。
寒风如刀,刮过绵竹城头残破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城下,黑压压的魏军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这座摇摇欲坠的最后堡垒。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城墙在巨大冲车撞击下发出的呻吟声……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城上,尸骸枕藉,血水沿着垛口流下,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棱。守军已经所剩无几,人人带伤,眼神中混合着绝望与最后的疯狂。尚书诸葛瞻,这位年轻的丞相之子,早已血染征袍,力战殉国。如今,这残破的城头,只剩下我这白发苍苍的老朽,和他同样年轻的儿子诸葛尚,以及寥寥无几、还在拼死抵抗的士卒。
我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长剑,勉强支撑着身体。沉重的铁甲早已被血污和汗水浸透,冰冷地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花白的须发被凝固的血块粘结在一起,遮住了半张脸。七十岁的残躯,早已超越了极限,全凭胸中一股不肯熄灭的执念在强撑。
“老将军!东门……东门破了!”一个满脸血污的校尉跌跌撞撞地扑到我面前,嘶声哭喊。
我猛地一震,浑浊的老眼望向东面。果然,那里爆发出更猛烈的喊杀声,魏军的黑色旗帜正疯狂地涌上城头!
“吴懿在此!”我不知从哪里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垂死老狼的嗥叫。我推开搀扶的亲兵,拖着沉重的身躯,踉跄着,却坚定地朝着东门突破口的方向冲去。手中的剑,不知饮了多少敌血,此刻沉重得几乎要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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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已经开始模糊,耳边的厮杀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就在我即将冲到那片最混乱的战场边缘时,一阵极其尖锐、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之声骤然袭来!是弩箭!而且是威力巨大的蹶张弩!
“噗!噗!噗!”
数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之声接连响起!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了身体!强大的冲击力将我整个人带得向后踉跄数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城垛上。胸前、腹部……瞬间被数股滚烫的液体浸透。力气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手中的长剑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染血的城砖上。
我靠着冰冷的城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视野迅速被一片猩红覆盖,又迅速转为黑暗。剧烈的疼痛之后,竟是一种奇异的麻木和抽离感。城头的喧嚣、惨嚎、兵刃交击……所有的声音都迅速远去、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熟悉,却又带着无尽疲惫与悲凉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四十年的漫长时光,毫无征兆地、无比真切地在我身后响起:
“子远……孤悔……悔不听汝言……”
那声音,带着蜀地特有的温软腔调,充满了迟来的、彻骨的悔恨与无奈,如同当年在成都宫苑中,他对我这个姻亲将领推心置腹时的语调!
季玉公?!
是幻觉吗?是临终前神魂的错乱吗?
不!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切!仿佛他此刻就站在我身后,如同当年在葭萌关内,对着我这个最终背弃了他的臣子,发出那迟来了整整四十年的叹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无尽委屈、悲愤、思念和最终释然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积压在心底四十年,重逾千斤的那句话,那声迟来的问候,那声跨越生死的呼唤,终于冲破了喉头凝固的血块,伴随着最后一口灼热的气息,嘶哑地、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从我的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颌下早已凝结的血块和花白的长须:
“季玉……公等……可安否?”
声音轻飘飘地消散在血腥的风中。
眼前彻底暗了下去。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温柔地包裹而来。冰冷的地面紧贴着我的脸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最后一丝微温。胸口的剧痛和寒冷,连同那半片硌了我一生的碎玉,终于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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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吴懿篇——臣骨[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