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此去,千里迢迢,山路崎岖,粮草转运艰难,等我们赶到,只怕…只怕关将军早已……”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铁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更何况!”孟达猛地转身,死死盯着我,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盔甲,直抵灵魂深处,“少将军!您需三思啊!疏不间亲!疏不间亲啊!您与关将军,情同叔侄,可说到底,您终究……终究不是大王的亲骨肉!关将军乃大王桃园结义的生死兄弟,情逾骨肉!若您贸然出兵,胜了,是您份内之事;可若万一有个闪失,致使关将军有失,或者上庸、房陵因此沦陷……那时节,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怨怼,都将由少将军您一人承担!”
“疏不间亲”!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我的胸膛,又猛地搅动!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眼前瞬间发黑。帐内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信使粗重的喘息声,仿佛都离我远去。只剩下孟达那双因恐惧和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四个字,在我脑中疯狂地轰鸣、炸裂!
不是亲骨肉!终究不是亲骨肉!
一股暴戾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尽了那片刻的动摇和孟达描绘的可怕图景!愤怒和一种被长久压抑、急于证明自己的疯狂渴望,彻底主宰了我。我霍然起身,沉重的甲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案几被我的动作带得猛地一晃,砚台翻倒,墨汁泼洒在染血的帛书上,迅速晕开一片绝望的污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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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达!休得胡言乱语,惑乱军心!”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震得整个官署嗡嗡作响,“关将军乃国之柱石,我叔父!他深陷危局,岂能坐视不救?!上庸三郡,乃我父子亲手打下的基业,由我刘封镇守!我自有方略,岂容你在此畏首畏尾,妄言成败?!”
我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闪烁着刺骨的寒光,直指门外凄厉呼啸的寒风:“传我将令!各部整军待命!加固城防,严守关隘!无我将令,任何人不得擅离防区!违令者——斩!”
“少将军!”孟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三思啊!此去非但不能解围,反会自陷死地!荆州之败,已成定局!您要保住的,是大王托付给您的上庸!是您自己的根基啊!”
“根基?”我冷笑,那笑声在空旷寒冷的官署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我的根基,就是手中的刀枪,就是为父王分忧解难!见死不救,坐视叔父危亡,那才是自绝于天地!我意已决,不必再言!守好你的城池!”我重重地将佩剑插回鞘中,转身大步离去,将孟达绝望的呼喊和信使悲怆的眼神,连同那几封被墨汁污损的求援血书,一同抛在了身后刺骨的寒风里。
我站在城楼最高处,任凭北风如刀割面,死死盯着东南方向那被阴云和群山阻隔的虚空。我要守住这里!我要向父亲证明,向所有人证明!没有那层血脉又如何?我刘封,凭自己的刀,凭自己的血,一样能独当一面,一样能为他守住这疆土!关羽的困境,是勇者的试炼,而我坚守上庸,同样是一场不容有失的战争!这份功绩,必将洗刷掉任何“疏不间亲”的阴霾!我握紧冰冷的剑柄,仿佛握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命运。寒风灌满甲胄,心却如一块燃烧的顽石,在冰与火的煎熬中,固执地朝着那必将到来的毁灭,轰然坠落。
麦城的消息,最终还是裹挟着荆楚之地浓重的血腥与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冲垮了上庸城那层摇摇欲坠的平静。关羽败走麦城,被吕蒙擒杀!荆州全境陷落!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麻痹的剧痛。
“少将军!孟达…孟太守他…他反了!”亲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官署,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打开了北门…申耽、申仪兄弟的兵马…还有…还有曹魏的大将徐晃…已经…已经进城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我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猛地撑住沉重的案几才没有倒下。孟达!疏不间亲!疏不间亲!他那绝望的、带着诅咒般的嘶喊声,此刻如同鬼魅的尖啸,疯狂地在我脑中回荡!叛徒!这个懦夫!这个奸贼!他竟真的投了曹魏!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我死死咽下。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完了!一切都完了!上庸丢了!房陵、西城必然不保!父亲托付的三郡,竟在我手中一朝倾覆!而这一切的根源,竟是我那愚蠢的、执拗的、为了证明自己而拒绝救援的决定!悔恨如同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少将军!快走!西门…西门还未合围!”亲兵焦急地嘶喊着,扑上来要拉我。
走?还能走到哪里去?我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冲出官署。外面,杀声震天!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蔽了原本就阴沉的天空。昔日还算齐整的街道,此刻已沦为修罗场。曹魏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从洞开的北门汹涌而入,与惊慌失措、仓促抵抗的少量守军激烈地绞杀在一起。刀刃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凄厉的惨嚎,房屋燃烧的噼啪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地狱交响。
“刘封小儿!纳命来!”混乱中,一个熟悉而狰狞的声音炸响。只见申耽挺着长矛,带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叛军,正冲破一队亲兵的阻拦,如毒蛇般向我猛扑过来!他脸上带着背叛者的疯狂和嗜血的兴奋。
“狗贼!”所有的绝望、悔恨、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不退反进!我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那柄父亲在汉中庆功宴上亲手所赐,象征着他期许与信任的宝剑,此刻握在手中,却沉重冰冷得如同耻辱的枷锁。
剑光如匹练般卷起!迎着申耽刺来的长矛,我侧身疾闪,冰冷的矛锋擦着胸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几乎是同时,我的剑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撩而上,带着我所有的愤恨与力量!噗嗤!血光迸溅!申耽那因狂喜而扭曲的面容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巨大创口。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喷溅了我满脸满身。
申耽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周围的叛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震慑,攻势为之一滞。
“走!”我一把抓住旁边还在发愣的亲兵,嘶哑地吼道。趁这短暂的混乱,我们带着残余的十数名死士,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冲向上庸西门。城门洞开,外面是通往西川的、崎岖而渺茫的山路。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陷入火海与杀戮的上庸城,那是我证明自己的地方,也是我亲手葬送的地方。孟达那句“疏不间亲”,如同跗骨之蛆,在熊熊烈焰的背景中,再次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带着冰冷的嘲讽和致命的预言。我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污,调转马头,向着成都的方向,向着那必将到来的审判,亡命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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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丞相府的厅堂空旷而肃杀。没有惯常的熏香,只有初春料峭的寒意,透过厚重的门帘丝丝缕缕地渗入,缠绕在人的骨头缝里。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并未轻摇,只是静静地搭在膝上。他素来清朗温润的面容,此刻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铅灰色,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惜,有审视,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决断。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甲胄残破,血污干涸成暗褐色的斑块,紧紧贴在皮肤上。从西川一路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让我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但我依旧挺直了脊背,头颅低垂,等待着那最终的裁决。厅堂内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
“刘封。”诸葛亮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胆俱裂的沉默。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汝可知罪?”
我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地砖上细微的纹路,仿佛那是通往深渊的裂痕。“末将…知罪。”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坐视云长叔父危亡,拒不发兵救援,致使荆州倾覆,关将军殉国…此罪一也。”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心。“受命镇守上庸三郡,却御下无方,信任叛贼孟达,致使三郡沦陷,丧师失地…此罪二也。封…罪无可赦!”最后一句,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来。
“罪无可赦…”诸葛亮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沉重的叹息意味在空气中弥漫。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寂静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煎熬。“大王…亦知汝之罪。”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疲惫,“然…大王言道,父子之情,终究难舍…”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特赐…全尸。留尔颜面,存尔体统。”说着,他缓缓抬起手。
我的心,在听到“父子之情”四个字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酸热猛地冲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压下。父子之情?那在徐州雪夜将我捡起、赐予我姓名和希望的父子之情?那在汉中城头赞我“虎将”、赐我宝剑的父子之情?可也正是这“父子之情”,在这冰冷的“全尸”二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脆弱!
一名侍从无声地托着一个朱漆木盘,步履沉重地走到我面前,跪下。盘中没有刀斧,没有毒酒。只有一匹素练,叠放得整整齐齐,白得刺眼,如同隆冬最深的积雪。那纯粹的白,在幽暗的厅堂里,散发着一种圣洁而残酷的光芒。
我的目光,死死地、无法移开地钉在那匹白练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厅堂,丞相,侍从…一切都模糊褪色,只剩下那一片吞噬一切的惨白。耳边响起的是徐州驿站那碗滚烫的粟米粥,是父亲拍在我肩上那沉甸甸的一掌,是汉中城下震耳欲聋的“少将军威武”的欢呼,是上庸城头孟达那绝望的“疏不间亲”的嘶喊,是麦城方向传来的、想象中的金戈断裂之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荣耀与耻辱,希望与绝望,最终都汇聚、凝结,化作眼前这一匹冰冷的、代表“全尸”与“体统”的白练。
“大王手谕在此。”诸葛亮的声音再次传来,比方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苍凉。他将一卷小小的帛书,轻轻放在那匹刺眼的白练旁边。
我的视线艰难地从白练上移开,落在那卷帛书上。手指僵硬地伸出,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缓缓将其展开。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笔力依旧雄健,却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悲怆所浸透,墨迹凝重得化不开:
“封儿:卿父子之情,深于海岳。然荆州倾覆,云长殒身,三郡沦亡,军法如山,国法难容。赐卿白练一匹…全尔体面,存尔尊严。勿怨父狠,社稷之重,重于私情。泉下相见…再续父子之缘。父…备…手谕。”
“卿父子之情”…
“泉下相见…再续父子之缘”…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上。那被刻意遗忘的、深埋在“刘封”这个耀眼身份之下的卑微出身——“寇封”——在这生死之际,在这“卿父子之情”的绝笔面前,带着尖锐的嘲讽和冰冷的真相,猛地刺破了一切虚妄!
原来如此。
什么虎将之名,什么少将军之威,什么配得上“刘”姓的执着证明……在这煌煌乱世之中,在父亲那重于泰山的“社稷”面前,在流淌着同源血液的嫡亲骨肉映衬下,我这个风雪中捡来的“儿子”,这份所谓的“父子之情”,终究轻如鸿毛,薄如蝉翼。它可以在需要时给予温粥和姓氏,也可以在权衡时,被这匹白练,轻轻拂去。
一滴滚烫的东西,终于无法抑制,重重地砸落在展开的帛书上,迅速晕开,将那“父子之情”的墨迹模糊成一片绝望的深黑。不是泪。是血。是从心口最深处剜出来的、带着全部过往与幻梦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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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目光扫过那匹冰冷的白练,最终落在丞相诸葛亮那双深邃而复杂的眼眸中。
“谢…大王恩典。”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来自九幽之下,“谢…丞相…成全。”
我伸出双手,不再颤抖。手指触碰到那匹素练,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所有残存的妄念。
驿馆那间小小的斗室,成了我生命最后的囚笼。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木头的气息。我将那匹白练挂在房梁上,打了一个沉重的结。动作缓慢而精确,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案上,那卷写着“卿父子之情”的帛书静静摊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解下佩剑——那柄汉中王所赐、曾象征无上荣光的宝剑。冰冷的剑身映照着我此刻苍白、了无生气的脸。指尖拂过剑脊上精细的云纹,那曾让我热血沸腾、渴饮敌血的锋刃,如今只余下刺骨的寒。
“父亲…”一声低唤,耗尽所有气力。这声呼唤里,再无少年时的孺慕与惶恐,也无汉中城头的激昂与荣耀,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一种终于认命的疲惫。
我将剑轻轻放在帛书旁边。冰冷的金属,温热的血字,构成一幅荒诞而凄凉的绝笔。
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白练结成的环套。它悬挂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句号。
我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建安六年的徐州雪夜。刺骨的寒风,濒死的麻木,还有那件带着陌生体温和汗味、铁锈味的厚重披风骤然裹住我的感觉。那暖意,曾是我全部的希望和新生。还有驿站里那碗滚烫的粟米粥,稀薄得能照见碗底粗纹的粥水,那是我吃过最烫、最香的一碗饭……
原来,二十年前那碗粥的温度,从来不够温暖整个余生。
我踢开了脚下的矮凳。
喜欢。
第132章 刘封篇——尘封[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