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的邀约。
风穿过巷口,带来赤兔马一声轻微的响鼻。我看着他手中的粗陶酒坛和那两只碗,眼前仿佛又闪过刑场上那碗混着血腥的“庆功酒”,胃里一阵翻搅。但这一次,那苦涩似乎被这清晨的凉风吹散了大半。
沉默片刻。我侧身,让开了门口。
“云长将军,请。”
关羽微微颔首,迈步而入。屋内依旧昏暗,陈设简陋。他目光扫过,并无半分鄙夷,反而像是回到了某个熟悉的、无需客套的所在。他将酒坛和两只陶碗放在屋内那张唯一的、布满划痕的旧木桌上。
泥封拍开,一股浓烈、粗粝、甚至带着些微焦糊气味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的腐朽与尘埃气息。这气味,与那日刑场上精致的、却令人作呕的“庆功酒”截然不同。关羽亲自抱起酒坛,琥珀色的浑浊酒液汩汩注入两只粗陶大碗,酒花在碗沿跳跃,散发出原始而猛烈的气息。
他端起一碗,递向我。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碗。粗陶的碗壁冰凉粗糙,一如那日刑场。碗中酒液浑浊,倒映着屋顶漏下的微光和关羽沉静的脸。
“汉升兄,”关羽也端起自己那碗,目光如电,穿透昏暗,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纯粹的、属于沙场男儿的火焰,“昨日阵前一战,关某平生快意!兄之刀法,刚猛绝伦,百步穿杨之技,鬼神皆惊!若非兄马失前蹄……”他顿了顿,声音洪亮坦荡,“此碗,敬昨日阵前,那口未分胜负的刀!敬汉升兄,一身傲骨,满身绝艺!”
他没有提“归汉”,没有提长沙易主,没有提韩玄,更没有提魏延。他只提昨日阵前,那场酣畅淋漓、英雄相惜的厮杀!只提那口未分胜负的刀!只提我黄汉升这一身尚未朽坏的傲骨与绝艺!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猛地冲上我的喉头,冲得鼻尖发酸。眼前关羽那张赤红威严的脸,似乎有些模糊。我死死握紧了手中粗粝冰凉的陶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一个字,从我干涩的喉咙里迸出,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嘶哑与决绝,“敬昨日阵前!敬云长兄……刀下留情!”
话音落,我不再犹豫,仰起头,将碗中那浑浊、辛辣、带着浓烈土腥与焦糊气息的烈酒,猛地灌入口中!
酒液入喉,如同烧红的铁线,一路灼烧而下,直抵脏腑!那粗粝的刺激感,远比刑场那碗“毒酒”更猛烈、更霸道!但这一次,那灼烧感之后,竟奇异地升腾起一股滚烫的暖流!没有腥甜,没有屈辱,没有忠义撕裂的剧痛!有的,只是一种被烈火燎过、又被清泉冲刷般的……淋漓与痛快!
“咳…咳咳!”辛辣的酒气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几乎都要迸出。但胸腹间那股淤积了多日的、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块垒,竟仿佛被这口烈火般滚烫的浊酒,硬生生地烧穿、冲开了一个口子!
“哈哈哈!”关羽见状,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那笑声浑厚有力,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他也仰头,将自己碗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他放下空碗,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凤目灼灼生辉,看着我呛咳的样子,大笑道:“痛快!这才是我认识的黄汉升!酒要烈,人要直!何须那些娘们唧唧的玉液琼浆?此等乡野浊醪,方配得上你我这等厮杀汉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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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起酒坛,再次将两只粗陶大碗注满。琥珀色的酒液晃荡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原始而粗犷的光芒。
“这一碗,”关羽端起碗,脸上的笑意收敛,神情变得肃穆而庄重,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屋瓦,投向了更辽阔的远方,“敬这荆楚大地,敬这长沙城!愿此间干戈止息,黎民稍安!愿我手中刀,兄掌中箭,他日所指,皆为乱臣贼子,不复……同室操戈!”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与沉痛。
同室操戈!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最后残存的迷雾。韩玄?刘表?刘皇叔?谁是正统?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漩涡里,执着于旧主昏聩的愚忠,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操戈”?难道就能阻止脚下的土地被战火反复蹂躏?难道就能让街边那些惊恐的稚童、绝望的老者,免于下一次的颠沛流离?
胸中那股被烈酒点燃的热流,奔涌得更加汹涌澎湃。我端起碗,没有言语,只是迎着关羽那沉凝如渊、却又坦荡如日月的目光,重重地、将碗沿与他手中的碗沿一碰!
“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如同某种誓言的回音。
仰头,第二碗烈酒,带着更加灼热的温度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苍生”的份量,再次灌入喉中!这一次,那粗粝的辛辣感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反而化作一股沛然的豪气,冲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一股久违的、属于沙场的气息,仿佛随着这口酒,重新在冰冷的血液里奔涌起来!
“好!”关羽再次喝彩,声若洪钟。他放下空碗,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了试探,没有了矜持,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战意与激赏,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汉升兄!此间事了,关某麾下,尚缺一能挽强弓、裂坚石的神射!不知兄这口宝刀,这张神臂弓,可还愿再饮血?可还愿为这乱世……再射落几颗贼星?”
他不再提“归顺”,不再提“效忠”,他问的是我的刀,我的弓!问它们是否还渴望饮血!问它们是否还愿意为这破碎山河、为那啼饥号寒的苍生,再射落几颗带来灾祸的“贼星”!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正好落在那阴暗角落里盛放赤血刀的木匣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匣中,那口沉寂的刀,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极其低沉、却无比清晰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深渊中翻了个身。
我迎着关羽那双燃烧着火焰与期待的凤目,感受着胸中奔涌的、被烈酒点燃的、久违的热血。那碗酒的辛辣与灼热,最终化为一股沉雄的力量,沉淀在丹田。
我缓缓放下空碗,碗底与粗糙的桌面碰撞,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声响。目光掠过那沐浴在晨光中的刀匣,最终定格在关羽赤红威严的脸上,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久违的、带着刀锋般锐利与沧桑的弧度:
“云长兄,浊酒已尽,豪气未消。老卒这副残躯,这张弓,这口刀……但凭驱使!”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坠地,砸碎了屋内最后一丝昏暗与迟疑。窗外,赤兔马似乎感应到了主人胸中的快意,发出一声高亢嘹亮的长嘶,穿透薄雾,响彻晨光初透的长沙城。角落的木匣里,那口赤血刀低沉的嗡鸣,终于彻底平息,仿佛找到了新的归鞘之地,只待下一次,为新的黎明而咆哮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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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刀锋饮露[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