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悄然浮现,他形容枯槁,却掩不住眼中精光四射。他无声地跪伏于地,双手呈上一卷素帛,正是他呕心沥血写就的《取荆州方略》。烛火跳动,映着他因病痛而凹陷的脸颊,那份沉甸甸的忠诚与决绝,几乎要破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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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退左右,只余烛影摇红。目光久久停留在帛书上“白衣渡江”四个字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冰冷的字迹,仿佛触摸着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良久,我抬起眼,声音低沉得如同自地底传来:“子明,汝之策……甚险。然荆州,孤必得之。” 一字一句,带着铁石般的冷硬与决绝,“放手去做。天塌下来,孤替你顶着。”
吕蒙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重重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一响:“蒙,万死不辞!”
当荆襄易主的捷报终于飞马传入建业,我正独立于宫苑最高处的露台。星斗满天,璀璨如织。我仰首望去,群星争辉,或明或暗,各自占据着一方天宇。没有一颗星辰能独照万古长夜,正如这分崩离析的天下。我缓缓伸出手掌,对着浩瀚星河虚虚一握,掌心空荡,却仿佛抓住了某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这乱世棋局,我江东孙氏,终归要占定一方星野,明处示弱,暗里藏锋,方是存身之道。
然而,锋芒所指,未必总能克敌制胜。合肥城外,逍遥津畔,那场噩梦般的溃败,成了我帝王生涯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张辽张文远,这个名字从此如烙印般刻在我的耻辱柱上。八百死士破营的呐喊如同鬼哭,震得我肝胆俱裂。那一刻,什么雄图霸业,什么帝王威仪,尽数被抛到九霄云外。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鞭策着身下的坐骑亡命狂奔。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紧追不舍,亲卫用血肉之躯组成的盾墙在身后不断被洞穿、瓦解、倒下……若非凌统、甘宁诸将以命相搏,江东之主,恐怕早已成为魏军铁蹄下的孤魂野鬼。
我狼狈地逃回船上,甲板被血染得滑腻不堪。回头望去,逍遥津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江东子弟的尸首,残破的旗帜在浑浊的血水中沉浮。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硝烟味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木头里。屈辱与愤怒如同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我浑身颤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这惨败的滋味,比当年在江边目送妹妹离去,更加苦涩百倍!
黄龙元年,武昌的祭坛终于筑起。高台巍峨,旌旗蔽日,礼乐庄严,响遏行云。我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百官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一步步踏上那象征至尊的台阶。冕旒垂下的玉珠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隔绝了部分刺目的阳光,也模糊了眼前跪拜如潮的人群。掌心传来传国玉玺温润而沉重的触感,那冰冷的玉石似乎汲取了无数代人的野心与血火,此刻终于被我牢牢握住。
然而,就在这登临绝顶、俯瞰万方的瞬间,逍遥津畔那震天的喊杀、将士倒毙溅起的血花、张辽如雷贯耳的名字、还有那令人窒息的亡命奔逃……无数碎片化的惨烈景象,竟不合时宜地、无比清晰地刺入脑海,与此刻的煊赫荣光猛烈冲撞。冕旒之下,我的面容肃穆如神只,无人能窥见那眼底深处一丝倏忽闪过的、刀锋般的冷冽与自嘲。
岁月如大江奔流,淘尽多少英雄豪杰。当须发尽染风霜,我时常独坐于建业宫清凉的高台之上,脚下是日夜不息的浩瀚长江。手中摩挲着那方温润的传国玉玺,棱角似乎也在时光的打磨下柔和了几分。夕阳熔金,将滔滔江水染成一片壮阔的血色。
宫墙之外,市井的喧嚣隐隐传来。几个顽童清脆的拍手歌谣声,随风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路人皆知……”
这童谣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暮年的沉静。我摩挲玉玺的手指猛地一顿。司马氏……那个曾匍匐在魏室阶下的权臣家族,如今其爪牙之锋锐,竟已让街巷小儿都为之传唱了吗?
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宫阙巍峨的飞檐斗拱,投向那被落日染得一片金红的滚滚长江。浪涛奔涌,前仆后继,拍打着古老的堤岸,卷起千堆雪沫,旋即又归于无形。多少宏图霸业,多少铁血征伐,多少英雄意气,最终不都如这浪花一般,纵然一时激起千层雪,终究也要被这无情的洪流裹挟而去,消散在永恒的时光里?
赤壁的火光、周瑜英挺的背影、合肥城下溃逃的烟尘、登基大典时震耳的钟鼓……无数过往的碎片在血色江面上浮光掠影般闪现、交织,最终又都归于眼前这片奔流不息、沉默吞噬一切的浩荡江水。
掌中的玉玺依旧温润,却再也暖不了这暮秋的薄凉。我久久地坐着,直到最后一线残阳沉入西山,无边的夜色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覆盖下来,将高台,将宫阙,将整个江东,连同我这一生的金戈铁马与机关算尽,一同缓缓地、沉入一片寂静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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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仲谋传:半壁青锋[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