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京都最近人心惶惶,到处都守卫森严,我看也不怎么样啊。”
“胡说,那是你遇上了我。”公孙琪抬头,“唉,你怎么不吃呀。都是专门给你的,吃不完带些回去。你自己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右手受伤了,左手像个猪蹄子似的乱晃,真不知道生来做什么。”
“吃,吃,马上吃。”
沈璧君咬了好大一口,油滋滋直冒,肥肉相宜的碎肉噗呲一下全挤在舌头上。咸味如闪电后的大雷般轰隆一下震得她两眼扑哧扑哧眨了几下。下咽时她几乎落泪,这第一口饼太好吃了,她简直依依不舍。
“好吃吧。”
见沈璧君又拿了一个,公孙琪得意洋洋。
“你不去守着城门了?”
“已经下钥了。要再差了会儿,你可就遭殃了。”
刚包好,她便飞快收回手。“近来许是触了霉头,好不容易挨了不少嗦摆与白眼求了出城份额。前几日郎朗晴空,雨都是晚上落白天里停的,今日倒好出白府一场雨,回白府又一场雨。我看呀,是老天存心与我作对。”
“是你自己招雨吧。”
她没回话,只仰头听窗外雨声。
“雨小了。”她看公孙琪没有送别的意思,便低低提了一句。
“我看这雨不会小。”
他走到窗边,敲开窗户。忽地一会儿屋里冷风凄凄,雨声也大了不少。沈璧君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坐在凳子上,一边吃着饼子,一边摇晃着还有些微痛的右手。她呼吸,然后呼气,似是在听雨停,内心里却百无聊赖。
“这么快就烦了?”公孙琪回坐到她面前。
“白府里的三姨娘朗彤这会儿正眼巴巴等我回去嗑瓜子,秋水台那边阿娘爹爹一个个病怏怏等我去照顾,就你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像个阻碍。”
公孙琪也不留人,直接说了。“我带你去城门里看看吧。”
“屋子里外都是兄弟,有些话说了他们未必明白。如今这世道不就像这门洞里吗?看起来巍峨,高大,这一股股冷风吹进来,能把人冻死。京都更是人心惶惶,就这几日光景,那朗西门外挂了多少人,市井里都数着呢。以前那城头边上,哥哥浣女洗衣归家都往那儿走,现在可好,先是吓死了三个胆小的,后又吓疯了五个信鬼神的。我可真羡慕白孝贤,跟着两个哥哥去了战场。”
“那你怎么不跟去,左右不过是说一声的事。”
“爹爹病重,阿娘每日疯了似的做饼,弟弟顽皮,总跟着街上泼皮四处乱跑夜不归宿,回来了也是找钱赌博,还有一年便可收编劳役了,我本想关照这么一会儿,等来年冬日里便松活了。临了遇到了晏奕,”
“快别说那两字。刚刚还一口一个弟弟阿娘的,这下子就不惜命了?”沈璧君瞧着雨。她听说,在屋檐里头看雨不叫看雨,叫赏雨。这都是京都里公子哥们叫出来的份儿。她站前一步,举手接了落雨。雨一滴滴砸下来,虽去了锋利却还让人倍感凄冷恶毒了些。
“你帮我包了手,这份人情算是,”
“这绝不是什么人情。”
“我说是人情就是人情。等我回去就给白庆瑜说,如今朝局纷乱,就他一枝独秀让皇帝一人宠着。你可别说你此次拦下我没存这份心思,之前爹爹阿娘说了这么一大堆,死人也能听明白了。”
公孙琪嘻嘻笑着。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瞪大着眼睛,攥着拳头锤他。
“就你这样,怕是天天在这儿等吧。万一我天天往西门过,你不是等太阳从西边出。真是猪脑袋。”
“我是傻人有傻福。”
沈璧君猛地转了眼珠。“行吧。我看这雨是不会停了,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公孙琪为她找来新马。
“就说你这儿真是新鲜吧,一个破城门楼子什么都有。”
亥时,沈璧君回到白府。身边没了沙祖,新跟在身旁的波喜又太生疏。她不好意思叫她,自个掐了半截府道上的灯蜡烛,照着路回去了。
刚一进屋就打了个大哈欠。
“今日比昨儿累多了。”她自言自语。
回身将门锁上,靠门后休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屋子被雨瘟了半晌,闷热腥气的很,复又敲开窗,蹲下,以手呼呼扇着鼻下。
扇了半天,回头看地面,很好,打扫得干干净净,便就地躺下了。
隔天,日上三竿了,沈璧君还在地上躺着。
她早就醒了,举着双手跟着落下的烘干洛梅影子玩闹。
“还不起来?”有人踢了她一脚。
“你谁——”她头一抬,“哥哥?”
她以为刚醒迷糊着,看花了眼,便连忙跳起来扒拉着“素面人”孙弼的胳膊。数天里的揣摩,他早已将董驹城相貌、表情、里里外外都抹了清楚,烂熟于心。
她小嘴一噘,“这两月里你跑哪儿去了?”
孙弼转着眼睛,不知该怎么答应。
她吸了两下鼻子,不知怎地就红了眼眶。“你看你,先前白白胖胖,如今怎么瘦成这样了?都两月了,不见你一封信来,连个口信都没有。对了,”她一把抓着他的手腕,他冷不丁地缩了一下。“干嘛?”她飞快瞥了她一眼。“你还在气我,是不是?”
他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是吧?”
她拉了他坐在梅花案几边,案上叠着几份她设计的院落图案,一个开了盖的茶婉。碗已凉透,可茶水却似招了一夜闷气,污浊、沉绿,表面上瞟了几许灰白,出了油污似的。再看这两边榻上的垫子,左右并列鸳鸯戏水图皆由沈璧君亲自绣了缝好,金线落落,端着屁股却软和极了。孙弼自生下来便没见过这些,如今颇有些受宠若惊。
沈璧君刚要走,又转身回来。
“还不说话,是吧?”她转了转眼珠子,“行了,别生气了嘛。我们去吃东西去,我给你酿了菊卿。”
沈璧君为让他高兴,一刻不歇便揪着他出去了。
“坐。”
她引孙弼坐在合欢树下,双手杵着他的膝盖,脸对脸盯着他瞧,近得几乎连眼球都黏在一处了。
孙弼教沈璧君这么一弄,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唷,妹夫来啦?”
孙弼与沈璧君同时看过去。那歌姬朗彤一身绮罗釉线云碧裙,又扭着细腰过来,更显得年轻貌美。
她走近了,一点都不生分,张口就来。“这几天跑哪儿去了?”说着,又搂手搭了沈璧君的肩膀,“你瞧我妹妹这脸色,前几日还白嫩如花,这几日眸子底下都长出乌青来了。”
“真的?”沈璧君撩了朗彤的手,跑去水边仔细查看。“你又胡说。”
“怪我?怎地不怪他。”
沈璧君笑了。“我问你,今日你家老爷几时回来?”
“回来了也不能让我见着,金胥娘一天一个主意,老爷那眼珠子呀都快迷瞎了。”
“正经事问你呢。”
“申时回来,清水堂里温书。”
说了这句,沈璧君心中担子算是落下。“行,我去给你们弄吃的去。”她走路飞快,几乎快蹦起来了。“波喜,别弄那些花儿了。过来。”
波喜放了剪刀,迈着小碎步,嗖嗖地就过来了。她自打来了沈璧君身边便不声不响,只顾埋头干活。沈璧君开初觉得她木楞,畏缩,遇事就躲,可这一个多月来,她却仔细按着沈璧君描下的设计一笔一划忙活着,四季还未更迭,花园便焕然一新。有一日,朗彤挽着沈璧君的手闲步。沈璧君四处张望,周遭也未作多大改变,就是觉着细腻、沉静许多,不觉惭愧。
孙弼与朗彤坐在那儿,眼见着沈璧君扯了波喜的巧手搁在腕上,说,“你呀,忙里忙外,就知道干粗糙活儿。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白府里我管不着,过几月跟了我回鹧鸪郡,抚花掰草的事沾一次我打你手一次。”
两人走远,声音也渐远。许时,整个郎铧院小山叠嶂、流水娇俏的合欢树下就只剩了孙弼与朗彤两人。
“我们一般大,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来。”
朗彤笑了。“还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与她跟我说的那些一模一样。你说说吧,这两月在哪个天堂人间逍遥着呢?”
朗彤聪明伶俐,心性耿直,可就是喜欢大红大绿的衣裙。似是生怕他人看出她娇艳身姿里装着一颗特立独行的心。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与那些教坊司里的女子既有相似之处,又微有些高了些层次。孙弼看惯了教坊司的红粉,与雨巷里左右人心的娇女们交好,朗彤正巧介于两者之间,他似乎一点都不怕了。
“先跟我说说碧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相貌神似,声音分毫不差,孙弼说了,自个又在心中回炉了一遍,满意极了。
“她呀,说了你不少好话。可每一句在我这红尘烟儿里出来的人听来,哎呀呀,”她赶紧抬手冲鼻子扇了扇,“句句都是刺头。说你死气呗咧非拉扯她私定终身,后在秋水台又叽哩咕噜尽干些别扭事,最吃亏的呀,是宫变那日当晚,”她身子前期,悄声说,“唉,你倒是说说,你给谄媚鬼宋白门帮了多少忙?”
孙弼想起半月前在雨巷里见董驹城的样子,果然畏畏缩缩,相由心生。
“吃东西了,都省着点嘴皮子吧。”
孙弼刚想说什么,又被沈璧君挡了去。
“瞧你们俩光顾着说话,我远远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我这不是着急帮你招呼你家相公么?”朗彤白了沈璧君一眼,一把抓了沈璧君手上的瓜子自己磕了起来,临了还摆了一把在孙弼面前。“给你的,帮我说说你家媳妇。”
一阵清风拂来,落了无数合欢花,朵朵游弋,还未落地复又飞升,总也不愿落水。可着那水哗啦啦流着,鲤鱼们噼里啪啦欢跳着,似是要争花落,连嘴也噘出了水面。
“好久没见合欢花了。”
许久无人动声,倒是孙弼起先说了一句。
沈璧君笑开了花。“这么想家啊。”说着,捡了一粒煮熟的花生粒喂进孙弼嘴里。
孙弼轻轻咬下,脑里却一片恐怖景象:沈璧君后颈落了刀,面朝下靠在生着刺的木板上,早断了气。那木板落入水中,复又拉起,再落,又拉起,如此反反复复。那水是主子周寻为取沈璧君背里柏木经特地备下的,一备就是好三十多年,还取了个寓意深长的名字:尘土梦,蕉中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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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梁换柱[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