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御花园听到公羊家的女儿指着白十二说“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白临只感觉喉咙狠狠地被人掐住了,他的龙椅似乎在嘎吱嘎吱晃悠个不停,玉玺也要从手中滑脱,他得了这个位置是因为天命,但倘若这天命也有风水轮流转,老天爷忽然就改了主意——
白临不敢发作。他本该当场把白十二痛骂一顿来泄愤,结果白十二抬眼看他的时候,他害怕了,他害怕那不可违背的天命现在不是站在他身后,而是悄悄地挪到了白十二身边,好在他知道他不会一直这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他和那些被蒙了眼睛的凡人不同,他知道从何处能获悉天意。
“这么说,你改不了她的命?”
“陛下,还请稍安勿躁,听我细细道来。有些事就如同是炉膛里的火,我要它大,就添柴添风,我要它小要它灭,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公羊不紧不慢地说,“可有些事就像江水里的一艘大船,微臣既不掌舵也不管帆,天要它往东走,我也只能让它往东走,顶多是竭尽全力让它走得慢些。”
“以前我皇兄皇姐他们……”
“我早就同您说过,陛下,那都是他们的天命,天要亡他们,臣不过是从旁轻轻推了一把,促成此事,借着苍天照拂,向陛下卖一个顺水人情。”
“那么现在,你女儿是要把这个顺水人情卖给白十二了?”
白临提到了他女儿,这让公羊一直不冷不热的态度终于起了变化,不过,也只是说话的语速稍微快了些。
“小女年幼无知,加上微臣管教无方……她算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泄露天机会惹来祸端……”说到最后,公羊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他急切地要把女儿从这件事当中给划出去,“这件事,微臣一定会处理妥当的。”
“你要怎么处理?”白临嗤笑了一声,“你刚才才跟我说,天命你是违逆不了的。”
“但就算是老天爷吹的东风,也总要停的。这会儿我们要让船尚未便搁浅,等天命的东风过了,它就是想西去也去不成了。”
“我信任你,公羊。你这个连自己名字也不肯说的古怪卦师,到底是助我走到了今天这步。”白临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窗外,“我记得我的二皇姐在边疆战死,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赞叹你竟然真有此神通。”
公羊不知道白临忽然提起这话是什么用意,他低头不语,等着下文。
“然而,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女儿有没有这个神通……”白临的声音低下去,又忽然扬上来,“公羊,你说,有还是没有呢?她不用掐算就知晓的天命,能有几分准?八分准?六分准?要我说,天命这玄之又玄的东西,哪怕知道其中一分,也够守住这江山了。”
“陛下……”
“公羊!”白临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半点也没有要听他接下来说什么,“听着,你去办这两件事,一件是让白十二的船这辈子也出不了港,吹不上东风,另一件,就是回去多教教你女儿,给人当谋臣,有什么该说,有什么不该说。怎么?等楠儿继位的时候,你难道还算得动吗?我自然要先觅个好谋臣给她。”
第一件事,公羊大人愿意去办,却难以办到,第二件事,他能够轻易办到,却不愿去办。
去见舒太妃之前,公羊把该叹的气全部叹完,堆上满脸讨好却又不显得虚情假意的笑,说陛下让他去把白十二接到公羊府上,算是让白十二出宫散散心了。
本来舒太妃有无数种方法来推辞这没来由的请求,可是公羊大人在话前加了个陛下说,事情便大大不同了,舒太妃更想推辞却无法推辞,只能再三嘱咐白十二要千万小心。因为公羊大人的造访,舒太妃又让白十二把那只木雕羊带在身上装个样子,此刻白十二正低头把玩着木雕,母亲说一句话她就应一句,看上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其实她确实都记在心里,而且确实准备遵从了。
白十二坐在去往公羊家的马车上,就像坐在书房里的椅子上一样端端正正规规矩矩,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把帘子稍稍撩起来,往左边看几眼,再往右边看几眼,之后又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坐了回去,十分心满意足地向公羊大人发起了感慨:“我还是第一次出宫。”
公羊想起来师父告诉他,许多孩子生下来之后,双眼还未被凡尘蒙蔽,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间,能看清天命——甚至比他们这些卦师算出来的还要清楚明了——所以孩子生下来时往往都会嚎啕大哭,因为他们那时看见世人苦,也看见自己苦,觉得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没有半点乐事可言。
眼前的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女儿年纪相仿,也是同样的乖巧,可是啊,可是……
“公主殿下是喜欢宫外,还是喜欢皇宫里?”公羊忍不住要和这孩子说说话。他不是第一次替白临干这种事了,有个皇子夭折时年纪可比现在的白十二还小,可是啊,可是……
“我还是喜欢皇宫里。”白十二飞快地回答。
“哦?这么说来,公主是喜欢幽静胜于喜欢热闹了。”
“不,我喜欢热闹。”白十二又伸手撩开帘子,盯着窗外的街景看了一会儿,“但我天天住在皇宫里,一年到头也没法出去,要是我喜欢宫外,那我岂不是会很痛苦?所以我喜欢在皇宫里,这样我便能开心了。”
“说得好,说得好啊,公主!”公羊真心实意地说,“莫说八岁了,许多人活到十八岁、八十岁,也没有你这般通透呢。”
他这么一说,白十二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她低头避开公羊大人的视线,又去盯着脖子上的木雕羊。
“倒也没有那么通透。”她小声咕哝着,“只因为我生在皇宫里罢了。我要是生在宫外,且仍旧喜欢热闹,喜欢宫外,那公羊大人又不会这样夸我了,你夸我不是因为我哪里好,是我正好生在了宫里。”
公羊怔住了,就这样,直到马车停在公羊府门前,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和白十二说话,而白十二呢,兀自坐在那里,时不时抬眼看看窗外,那样子像是她心里有一杆秤,帮她拿捏着份量,绝不多看也绝不少看,看多了回去就成了个摸不着的念想,看少了未免又太吃亏,这些她都知道。
公羊府刚推开自家的大门,就看见他的儿子女儿们都一字排开站在院子里,他一进门,就都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公羊府中一共有八个孩子,其中只有公羊已和公羊未姐妹两个人是公羊大人的亲女儿,其余的有的是街上捡来的流浪儿,有的是花钱从人牙子手中赎出来的,公羊大人收养了这些孩子,尽心教他们卦术,把他们当亲生儿子女儿一般待着。
“好了,别闹了,有客人来!”公羊似乎是想板起脸,可嘴角还带着几分收不起的笑意,“待会儿再和我说是谁算出来我要回来了,先来见过公主殿下。”
刚才还乱成一团的孩子们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白十二颇为拘谨地受他们的礼,然后挨个看过去,却没看见那天在御花园里遇见的公羊姑娘。
她正要开口发问,公羊却抢先一步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几日前染了风寒,现在还在房中养病,公主要是想见她,等改天她病好了,我亲自带她到宫中去。”
白十二点点头,又是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孩子们中最小的一个给抢先了:“公主殿下要跟我们一起玩儿么?我们正要到山上玩捉迷藏!”
孩子天性总是贪玩的,虽然白十二比起同龄人显得早熟,平时又好静不好动,但那其中也有些是因为宫中没有她的玩伴,这会儿看到公羊家的六个孩子在自己眼前一字排开,她也不免地想要投身到这“她恰好不喜欢”的热闹里面来。
“好哇!”她喊着,“不过先等一下——捉迷藏是什么?”
“这个还用你算?”
公羊已瞪了她一眼,把书翻得哗啦哗啦想也没找到合适的字,气得在草稿纸的空白处潦草地写:“我就是举个例子,你自己领会精神。”
不过,再怎么说人算也有个过程可说,有个原理可说,不然也不会被分到算学里头去,公羊已这么一拆解,白十二已经明白了大半,但“天卜”其中的奥秘,似乎连公羊已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
公羊已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同类,她只知道自己并非是独一无二的,公羊家的先祖中就出了不少天卜,除了公羊家以外,也有过不少卦术世家得过上天垂怜,出过天卜。但任何有关他们的记载当中,都直说他们是如何异于常人,如何百卦百灵,如何有如神助,没有一个人去解释天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公羊已后来就明白了,别说是这些写书的人,就连天卜本人,都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还小的时候,公羊辰教她“人算”的本事,公羊辰教起这个来是胸有成竹,她学得也快,但是当公羊辰问起她有关天卜的事情,她就迷糊了。
别说是解释自己如何看到了未来,几岁的小孩子,有时候连自己眼前的景象哪些是此刻哪些是未来都分不清楚。公羊辰不问还好,一问她就更糊涂了,不知道哪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哪些事情则还未发生。
好在这种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稍微懂事之后,公羊已就知道了如何去区分现实和未来,同时也在摸索中发现了自己要如何去控制天卜的能力。
但她还是无法向公羊辰解释有关天卜的原理,因为那几乎全然是一种感觉。当她和寻常人一样去看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出现任何景象来干扰她的视觉,而当她屏神静气,看着她想要推算的一切的时候,“天意”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眼前,稍微一走神之后,那些尚未发生的景象就会立刻烟消云散,她眼中又只剩下眼前的人和物了。
公羊已猜想,是不是其他天卜也是和她一样,在没有任何指导,没有任何先例可循的情况下,一步步地发掘着自己的能力。
她最先发现的是,她可以利用这份能力来投机取巧。比如说一些又长有难的算式,她实在是懒得算了,就拜托公羊未坐在那里替她算一个开头,只要公羊未下定决心要算到最后了,她也静下心来才旁边看了,就能通过天卜的能力,看到已经被公羊未算完了的算式,提前知道结果。
然后她发现,她看到的不光是一两个时辰、一两日之间的事情,还有几年后、十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的事情,至于看到的是什么时候,也全取决于她头脑中某种微妙的感觉。有阵子她把公羊辰当成了练习的对象,怎么努力看都只看到爹爹胡子稍微长长之后的样子,坚持了几个月之后准备放弃,却在几天后无意间看到了须发皆白的公羊辰,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到地上。
“人算”是个脚踏实地的手艺活,得学会定础认数,得学会列式子,得学会算出正确的结果来,得学会从最后那个数字中拆分出天意,就算你把上头说的这些全部学会了,也算不到百卦百灵。而天卜,灵是灵了,却让人无从下手。
长至七八岁,公羊已渐渐明白过来,天卜的异能当中,有一大半是要她凭感觉掌控的,而另外一半,仿佛只是老天爷要借她之口传天意于人,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比如白十二让她看到的。
她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御花园,小孩子听不懂大人的谈话,也没有赏花的雅兴,于是她绕着那座小亭子跑来跑去,拿天卜之能去看宫女太监们的未来,一边看一边笑。当她把目光投落到白十二身上,稍微屏住呼吸要去看大梁朝这位公主的未来时,映入眼帘的先是一阵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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