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已几次和菲菲说要回家看望母亲的事,菲菲一直不许。一是这些日子正恋得紧,小半天也不舍得分开,另加上菲菲的父母一直不心许谢东这么个女婿,女儿和他同住,他们管不了,可若说结婚,却是坚决不许的,家里正为此闹矛盾呢。
菲菲和谢东道:“也怪不得我爸,我妈不同意,我们在一个团,先是房子就指不定哪年哪月才能排到手,再者结婚的钱呢?我们也没有,全得他们拿,你们家也指望不上,他们怎么不觉得亏,赔上女儿不算,还得倒往外拿钱。”谢东皱眉道:“菲菲,要不咱们就散了吧,我是个男人,三十四,五岁结婚也不晚的,可别误了你一生,这么着,和你爸,你妈越弄越僵。”菲菲笑道:“我爸,我妈也不是讨厌你,只是他们总觉得你干这行没前途,怕女儿将来没依靠。”谢东道:“菲菲,明个儿我肯定得回家,这阵儿正好有几天时间,再不回去,指不定啥时候能回去了。你一个人也好好想想,我也不想总过这没名没姓的日子。”菲菲道:“你呀,老是一副直肠子,他们不同意,我们不会想法让他们同意,哼,就是我现在不想要小孩,还得再玩几年,要不,我怀上一个,看他们同意不同意?”谢东道:“得, 这么闹只怕更没有好了局。”菲菲气道:“你怎么这么没胆气?”谢东道:“有胆气怎么着?没养家的那个实力,还是负不起这个责任的,反正你想好,和我结婚,你暂时只能得到我这个人,再要什么旁的,实在不多。”菲菲道:“就你有骨气,我就是拿来卖的?凭本事吃饭,我也不指望谁,只我爸妈这现有便利的条件,就咱们这个国情,你成了我们家的女婿,他们不管也得管,否则人家指他们的脊梁骨,他们也是受不了的。”谢东叹道:“菲菲,除了小提琴,这世上我便最爱你,最挂着我娘,文明教养什么的,得慢慢来,再不许你说我们乡下人身上有股子土性味儿,你们身上的香水味,我也嗅不惯的。”菲菲笑道:“别瞎想了,爱你就是了。说两句解闷的玩笑话,当个什么真?”谢东也笑道:“那便好。”菲菲道:“我不知道你,自卑混杂着自傲,也是个大古怪,有了我,再不用自卑了,可也不必自傲,比我们出色的灿若星辰。”谢东笑道:“菲菲,我总算没白得了你。”菲菲也笑,道:“这才说了句良心话。”
菲菲知男儿心粗,便帮谢东整理回家应带之物,自己许多衣物中,选了几件送给谢珠和谢薏。谢东一旁望着,心里自也感动。菲菲收拾完了,又叮嘱了一番,说现在世上乱的很,你性子直,出门别跟人家口角,说不定挨上一刀,白白牺牲一条好性命。谢东自应了。菲菲收拾已毕,这晚也不和谢东同住,自回家里和爸妈讨欢心去了。
起风了,谢张氏弯着的腰身向两侧拧了两下,慢慢地直起腰杆。她抬起重重愁纹聚集下的寂然无声的双眼向乌云低沉,混浊不清的天空望了望,自言自语道:“云不够厚,只怕半天就过去了,雨又没个下了,唉,苦了苗儿们了。”她又转脸以慈母一样的目光抚爱般地扫向她的那些麦苗,心中有股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些才是有良心的,才是她所能掌握的。小苗们参差不齐,然而又都翠绿挺拔,泛着绵延不绝的波痕,随风整齐地婆娑起舞。田地四周青黄的野草和五色的杂花也在友好地望着他们舞蹈,他们也借了这些小家伙的光,各种肥料总是通过各种地下渠道分与他们,并不吝啬,他们心里也明白,用不了多久,这些小家伙就要长得超过他们,高大,雄壮,浑厚,再过一阵子就会垂下金黄的头,等着播种他们的主人来收获。
风又大了些,谢张氏觉得有些乏,便坐到一个土埂上歇息,取来头巾匝紧了。
谢珠从远处沿着田埂,呱嗒呱嗒地跑了过来,红花绿底小棉袄的衣襟被风吹得老高,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女孩子红扑扑的面色和西方仅存的一道落日余辉相映衬,分外好看,她手中擎着一块塑料大雨布,也在那飞舞飘摇。
谢珠后面有人在喊,“姐姐,姐姐,等等我。”谢晓连滚带爬地光着脚丫子,咯咯笑着赶上来,小脑袋半秃着,一双眼却清澈明亮,精神的很。谢珠先跑到了,也没管谢晓,倒是谢张氏先把谢晓抱了起来,用围裙擦了擦他黑乎乎的脚丫子,问:“二丫儿,他们也都从学堂里回来了吗?是不是在做功课?”谢珠道:“娘,都回来了,俺看着大半的天里阴阴的,莫下了雨,赶着给你送雨布,谢晓一看俺出来了,也要来,被二妹拉住了一会儿,看俺远了,他敢情就顾不得穿鞋了,咯,咯,咯,还摔了跟头,弄了一身的泥巴。”“你没有俺跑得快呀。”谢晓踢了一脚跟上来的自家的大黄狗,斥道:“去,你也道道趣,跟来干什么?快回家好好看着院门去。”大黄狗吠叫了两声,不但不恼,反贴到主人的裤腿上蹭了几下。谢张氏重又抱起儿子,道:“别闹了,地上还凉呢。”谢晓方搂住他娘,嚷道:“娘,俺要吃馍。”谢张氏道:“好,等家去。”便让谢珠也帮着拿些物件,娘仨个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谢张氏到了家,先让二儿子谢诚去抱捆柴火来,和谢珠道:“二丫儿,去看早晨发的面开没开?”谢珠应了一声,转身进到正屋,上了炕,掀开发面的紫色花瓷盆的盖子,看到面团上有七,八个清晰的小手指印,便气得转脸冲屋外的谢张氏嚷道:“娘,你看谢晓把面都弄脏了。”谢晓早上了炕,这时笑嘻嘻地跑过来,道:“好白呀,我就看看吗,好姐姐。”说着小手的食指又在面上戳了一下,气得谢珠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掌,谢晓忙向炕的另一头里面跑,边跑边舐着手指头上的湿面,神气地直晃脑袋。谢珠气道:“好,你还不怕打了呢,还做怪象气人。”说着就要上炕抓人,不成想新上身的裤子被放在炕沿上的剪子划了个口,腿也被扎疼了。谢珠也顾不上疼,只去瞧那裤子,她本想整整齐齐地等哥哥回来,这下子心痛得了不得,也顾不上再去骂谢晓,急忙找针线来缝,边缝边嘤嘤地在那哭。谢晓知惹了祸,远远看了一会儿,半天里方小心地凑上近前,小声道:“好姐姐,我帮你引线。”看到谢珠不理他,就又央告道:“等俺哥回来了,给俺好吃的,俺给你一半,成不成?”看到姐姐仍不理自己,便闷闷不乐地走到院子里的大树下,拿个小凳子坐了。望着院门口看,天渐渐黒透了,也不敢远走。那大黄狗见谢晓出来,似乎是不高兴的样,便从原来趴伏的地方起了身,蹭开几步,见谢晓对他没什么表示,方才又趴下了。
谢张氏进屋见谢珠仍哭,便道:“别哭了,多大的丫头了,缝上就是了,你哥还能注意这些个小事?”谢珠便不再哭。
谢东大包小裹地进了院门,二弟谢诚忙过去接了,谢薏和谢晓一个拉一只手,拥着往屋里走。谢张氏笑着迎到门口,见儿子越发的整洁精神,满心里都是欢喜,道:“东儿啊,啥时候到的?”谢东道:“下午就到了县里了,坐班车到的乡里,又搭临队的牛车回来的,也没走多远的路。”谢张氏道:“快炕上暖吧,天一黑,山里仍是冷的。”谢东笑道:“妈,我不冷。”
谢东见谢珠红了眼圈,问道:“二珠,怎么了?”谢薏笑道:“想你想的,哭了有一阵子了。”谢东便笑,谢珠不好意思了,道:“才不是呢,是裤子让谢晓害的划破了。”谢东瞧了瞧,道:“看不出来的,你别伤心了,你的巧手都补好了。”谢珠方才笑了。
接下来是一番分这分那,又是一通问这问那,谢东一一答对了,脱鞋上了炕,却不敢往炕头去,说烫人。谢张氏道:“就是在城里呆久了,住不惯这个了。”谢东道:“倒也是,真扛不住这个热劲。”自是不用谢东干什么,谢珠,谢诚去帮谢张氏干活。谢晓,谢薏得了谢东带回来的东西,牵着大黄狗,跑到别人家显白去了。谢东无事,便取带回来的书看,知乡下娱乐的东西少,回来前也准备下了。
个把钟头里,饭菜便齐了,主菜是猪肉炖粉条子,主食是白面馒头,虽不是什么好吃食,冷丁吃一回,谢东吃的也满香的,谢张氏见了便欢喜。
谢珠和哥哥最有话说,说是得谢谢那送她许多东西的姐姐,谢东笑道:“这回送东西的不是我上回说的那个凄芳,这回是菲菲,我新处的女朋友。”谢珠高兴道:“哥,那是她先看上你的?”谢东道:“喜欢倒是喜欢,但事情也复杂,她家里不太乐意,嫌我出身在我们农家。”谢张氏听了接道:“东儿啊,这事也强求不得,人家家里不愿意,咱也别强往上贴,许得是你城里住久了,眼界高了,其实在咱们乡下,娘眼里的好姑娘也是不少呢,按你的人品才学,娶个好媳妇也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保准不会象城里姑娘那么娇气,好咬尖,你一辈子里得个老实厚道的姑娘,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先着家务事上就不用操心,干你那个工作的,你哪有时间忙里头的事。”谢东笑道:“妈,城里好姑娘更多,这个你也不用替我操心,我都不烦呢,你急个什么?他们家不愿意我,我还不愿意他们呢。”谢张氏听了道:“东儿啊,有些个礼貌,成不成的也别成了冤家,将心比心,咱们家虽然不济,你让娘把女儿嫁个逃荒的人家,娘也是不肯的。”谢东笑道:“家不家的倒次要,主要还是个人,好样的早晚会出息的,看人怎么能看一时一地呢。”谢张氏道:“理儿是这个理儿,但现成保靠的不要,谁要那些野地里晃荡的,出息不出息,总是两说,还是亲眼见了的真实。”谢东笑道:“嘿,这些个老观念,几千年来不知害了多少年轻人不往了自个儿出息上奔,全指望着靠爹妈,也不仅在婚姻上害人。”谢张氏道:“老理儿上,错的总在少数,妈不许你胡说,你大伯听了便先要骂你忘本呢。”
正说着,丁谢老汉闻讯还来了,见天晚了,也没多坐,说明儿早起带谢东上山打猎。谢诚央了半天,才答应带上他。因走的路远且险,谢珠个女孩家,求了半天也没答应她。
晚上一家人又说了阵儿闲话,便自安歇了。
第二天一早,丁谢老汉背着一支双管老猎枪,牵了自家一条青黄杂色的猛犬,和谢东,谢诚出了门,又约了同村好打猎的一对父子,五个人傍天亮便出发了。谢张氏和丁谢老汉说让早些回来。丁谢老汉道:“也不太远去,往北面翻几座大山梁,只要打上一件大的活物就往回了走。”
谢张氏不再说别的,打点些吃的给他们带上,又给谢东换了件家用的土布大衣,说山上跑别糟蹋了城里穿的洋装。谢东怕冻着了,便披在外面。谢珠自是恋恋不舍地送出老远,直到打猎的人们隐到山凹里不见了,方才回转家来。
谢张氏见谢东带回来不少的海鲜货,张罗着要腌上。谢珠见了道:“我哥不说了吗,赶着都吃了,不让腌。”谢张氏道:“有了连毛入,没了把嘴蓄。好东西哪能一下子吃完了。”谢珠跺脚道:“唉呀,海里的东西,就吃那个新鲜劲,等冰化尽不新鲜了,吃了有什么味道?”谢张氏虽嘴上说,却也大锅里做了,不再拿盐腌了。
吃了早饭,自又是下地伺弄庄稼。晌午头谢张氏回来安排午饭,拿个簸箕站在院门口筛些谷物,忽听村头一阵的乱,有许多人在跑,她不知什么事,让闻声出来的谢珠将她手中的东西端回去,她出了院门口向村头张望。正看着,见本家一个侄子打那边跑过来,她拦住了问道:“栓子,出了啥事,急惶惶地跑什么?”叫栓子的年轻喘着粗气,粗声大嗓地道:“三婶,出事了,二楞子他们八个人让人抓走了。”谢张氏奇道:“啥?昨晌我还见了他呢,也好好的呀,他愣是愣了点,可总不会犯国家的法呀,干啥抓他呀?”那叫栓子的道:“三婶,你不知道,这是后山南屯的事,后山的小队百十户的人,今年什么税啦费啦地交不起,大队里就来了人催,治保,会计的有三,五个呐,两下里说了不合就吵起来了,二楞子和唐家四小子也正好在那,帮着说了几句,后来就动了手了,那些人跑了,可县里连夜就来了人,连二楞子一起抓走了八个,今早大家推了几个人去,只接回来三个,个个打得都不成人样了。回来说那几个说啥也放不了了,都送到县里去了,我就是从唐家刚回来的,那四小子全身没有好地方,嘴里都让电棒电糊了,惨着哪。听说那电棒用的电池,比人的腰都粗呢。”谢张氏惊道:“啊!他们怎么这样整治人呢?好几百的,谁家有这些钱呢?队里是不让人活了。果园,水塘的都让他们挑好的占了,剩下的几分薄地,谁家能打上来好粮来。唉,这让人怎么活啊!”这栓子听了道:“先别说这个了,回来的人正四下筹钱呢,一人伍佰元,是担了保才先放了的,不交钱,还得抓人,那几个是没指望了。”谢张氏叹道:“啊!伍佰元?队上这么干,县里就不管一管吗?”栓子道:“管个屁,就是县里让公安局来抓的人,那五个就押在县府大牢里,这回可没个出头了。”谢张氏听了道:“哎呦,这可怎么好呦,农活正忙着,这田不也耽误了吗?”栓子道:“他们哪管这些个,就知道要钱罢了。队里,村里有几个干部,平时对我们也挺狠,现今在人家面前,连狗也不如,叫都不敢叫一声,一个劲地点头,可好歹也取回来三个,比一个没弄回来也强。”栓子说着又跑走了。
谢张氏仍在门口四周瞭望,见本家另一个侄子辈的,叫富贵的,也是个干部,远远地往这边来,忙迎上去问情况。那富贵一身老式的黄军装,戴了顶破旧的黄帽子,听了谢张氏问,唾了一口道:“活该,谁让他们爱显白,连带我们也挨了骂。动谁不好,也不问问,连人家县里下来蹲点的人也一遭打了,这不是往死里作吗?”谢张氏道:“不是他们先骂的人,先动的手吗?”富贵又唾了一口,道:“别管谁先动的手,人家是带了伤的,而且人家是为了公务,理在哪边不很明显了吗?富还不跟官争呢,穷种地的,跟人家斗个什么劲?没钱交,躲了不就完了吗,掐了电,你不会点油灯,点不起油灯,不会烧柴火,穷折腾,这回好,平时好逞能的,不都进去了。平常我说他们还不服,真是一群现世报,白吃饱。”富贵骂骂咧咧地自去了。
谢张氏呆呆地立在门口,望着绿油油的田野,双手不自主地抓紧了围裙,怔怔地茫然无措。忽地,她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就象是被抽干了水的老井,直到谢珠喊她,才迟迟回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了
谢东跟着上山,起先还行,后来就有些跟不上了,手里拿的东西都让丁谢老汉和谢诚接了,自己照顾自己,仍弄得跌跌撞撞,跟头把式的。在一个大山凹里,两个老字辈的堵着了几窝兔子,连打带抓,一下子弄着了三只,也跑了几只。丁谢老汉也不在意,道:“跑就跑了吧,等年底再打,春天间,也窝崽了,打尽了,也就绝了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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