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是我托女儿说的情?”
绿袍妇女大笑道,“我开玩笑啦!安格尔老爷是我见过最公道的人。”
梅拉皱着眉头,“我看你的脑袋里住着两个人。”
绿袍妇女的笑容更夸张了,她不再接话。
安格尔在演讲台上来回踱步,他左手捋着灰白色的小胡子。台下的民众还在议论纷纷,他想尽早完成他的任务,好回家喝他的蛇胆酒,于是他冲着台下大喊道,“都听我说!没什么事了!需要商品的人们到骆驼那里选购,别让这些东方人以为我们巴克乌都是穷鬼好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开始向着广场北侧的骆驼群移动,也有一些人离开了广场。
在巴克乌东广场的北侧,那里蹲伏着大约二十几头骆驼。五十多个留着辫子的中国人聚集在骆驼队周边,他们正在掀开地上的大箱子。
为了减轻运输途中的重量,大部分的箱子由皮质材料制成,箱子中装满了茶叶、丝绸。至于执法官安格尔所说的瓷器,都装在少部分木制箱子中,也有一部分已经送到了他的家中。
巴克乌镇的镇民三五成群的聚集在骆驼四周,人们挑选着各自所需的商品。近年来,茶叶与丝绸愈发的受到人们的喜爱。
曼努埃尔好奇的探着脑袋,他跟随着人群移动着脚步。
当曼努埃尔距离商队的骆驼更近时,他发现数名阿拉伯人在摊位之间来回走动着,他们为中国商人和当地人充当着语言沟通的桥梁。就在这些阿拉伯人当中,曼努埃尔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自称赛米尔的人。
※
与昨日的慌张相比,此刻的赛米尔显得神采奕奕,他正与一名低矮的巴克乌女人交谈着。赛米尔表情夸张,他指着一套躺在稻草中的瓷质茶具,喋喋不休的描述着。一旁的中国商人时不时的微笑着,点头附和。
这名低矮的巴克乌妇女目光狐疑,她瞧了瞧瓷质茶具,又打量一眼赛米尔。最终,她从口袋中掏出五块银币塞给了赛米尔。
赛米尔接过银币,又对这个低矮的女人低语了几句。女人笑逐颜开,她抱着茶具,几乎是跳着舞蹈离开的。
“你都说了些什么?”一旁的中国商人好奇的盯着赛米尔。
赛米尔吹着口哨,他将五块银币丢给问话的中国商人。他扬了扬左边的眉毛,“我告诉她,喝红茶可以美容养颜。”
“你以为大清帝国的男人都是傻子?”中国商人大笑着将银币塞进袖口。
赛米尔笑着扬起双手,转动着眼珠子。
“嘿。”赛米尔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身。
“噢!安拉保佑你。”赛米尔神情错愕,他盯着曼努埃尔。“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曼努埃尔衣衫破烂的站在赛米尔面前,他闭口不言,伤口又开始作痛。
赛米尔拖着他的阿拉伯白袍绕过一堆茶叶,来到距离曼努埃尔更近的位置,他弯下身来托起曼努埃尔的左臂。他尝试着捋起这孩子的衣袖,替他检查伤势。
曼努埃尔后退一步,躲开了赛米尔伸出的援手。
赛米尔有些惊讶,他皱着眉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到曼努埃尔脖子和侧脸有被抽打过的痕迹,黑紫色的伤口结着痂。不仅如此,曼努埃尔衣衫的缺口处也显露着深浅不一的伤痕。
“我只是想…”曼努埃尔艰难的开口。
“什么?”赛米尔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曼努埃尔向下拉着左臂的袖口,他试图遮住那条小臂上的伤口。“能给我一些吃的吗?”
“什么?”赛米尔有些恼火。
曼努埃尔降低了音量,他瞧了瞧左右。他的目光中带有乞求似的提示道,“你知道,我昨天帮了你们。”
赛米尔抱着脑袋,白色头巾被他揉成了面团,他的心头有些火焰蹿了上来。他重新盯着曼努埃尔,强忍怒火,“我是说,孩子,你难道不想为你的伤口敷些草药?我带你去拿吃的,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很奇怪,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曼努埃尔站在原地,他棕色的眸子紧盯着赛米尔,一个阿拉伯人的关怀令他感到很奇怪,就像是嚼着从未尝过的食物。曼努埃尔从未感受过陌生人的关怀,有人担忧他的伤势,这种事情在抚养他的老妇人离世之后从未发生过。
曼努埃尔很感激,可他却说,“不必了。”他转身向着广场出口走去,他一个人习惯了,害怕陌生人的关怀。
“真是个倔强的少年。”赛米尔注视着曼努埃尔的背影,心中默念。他转过身对着远处的人群喊道,“邱炎!”
一个有些发福的男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拍了拍马褂上的尘土,抬头说,“赛米尔,我听的出你很着急,又丢了东西?”
赛米尔指着曼努埃尔的背影,“邱炎首领,他是昨天帮我们抓住盗贼的那个少年,他看上去遇到了大麻烦。”
邱炎皱着眉头,他拍了拍赛米尔的肩膀,“跟我来。”
※
曼努埃尔将嘈杂的人群丢弃在身后,他迈着摇晃的步伐来到广场出口。头顶的太阳照的他有些发昏。
“我很快会找到一份工作,巴克乌不会有一个名叫曼努埃尔的乞丐,永远不会有。”曼努埃尔对自己说,他做好了饿上几天的准备。
即将跨出东广场出口的那一刻,曼努埃尔的脑海中浮出一个主意。“我要到郊外的山林中找些果子充饥。”
就在这时,邱炎和赛米尔绕了过来,他们挡住了曼努埃尔的去路。
“你这倔强的家伙。”赛米尔嗔怪道。
曼努埃尔皱着眉头。
邱炎微笑着看了看曼努埃尔,他对赛米尔说,“告诉这孩子,他需要敷些草药。”
“我告诉过他。”赛米尔说。
邱炎瞪了一眼赛米尔,赛米尔举手投降。
“孩子,你得抹一些药膏。”赛米尔指了指曼努埃尔身上的伤口。
曼努埃尔没有回话。
“你瞧。”赛米尔看了一眼邱炎。
邱炎又对赛米尔低语几句,赛米尔开口说,“孩子,邱炎需要一位帮手,你愿意加入中国商队吗?这可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听到这里,曼努埃尔有些动摇,他身无分文且食不果腹,迫切的需要一份工作。
邱炎等待着曼努埃尔做出回应,他看了看曼努埃尔,又朝着赛米尔笑了笑。
“这不是乞讨,在商队中,你需要付出劳动才能得到回报。”赛米尔等待着曼努埃尔改变主意。
曼努埃尔有些迟疑,但咕咕作响的肚子还是催促他答应了,他点了点头。
赛米尔和邱炎相视一笑,他们击掌庆祝着。
就这样,曼努埃尔跟着邱炎和赛米尔回到了广场北侧的商队中。赛米尔回到摊位继续他的工作。邱炎则为曼努埃尔处理着伤口,并为他拿来了干粮和水。
这让曼努埃尔有了家的感觉,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这些中国商人在巴克乌镇一直待到了傍晚。天色渐暗时,他们收拾好货物,队伍出了巴克乌镇,向东走了五里路,在比斯特里察河边搭起了营地。
为了欢迎曼努埃尔的加入,邱炎召集众人举办了一场篝火晚会。
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下,这些中国商人分头行动,他们找来了柴火,烤了几只羊羔,当然少不了高粱酒。
到了分享食物的时刻,大伙围着篝火做成一个圈。一些多才多艺的人竞相表演着各自的绝活,摔跤、小曲、快板这些节目依次在篝火旁上演。这些节目令曼努埃尔大开眼界,赛米尔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曼努埃尔扬起了嘴角,发出了声音,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他在开怀的笑着。
皓月当空,夜晚的风撩动火舌。欢快的人们围着篝火坐成一个大圈,众人大声的交谈,大碗的喝酒,大口吃肉,互相开着玩笑,分享着趣事。
这时,邱炎站了起来,他来到圆圈的中央。“听我说!”
大伙安静了下来,他们放下手中的酒和肉,目光都聚焦在首领身上。
“让我们欢迎这小子!”邱炎指向草地上的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显得有些局促,他朝大家挥了挥手。
“啊哈!”邱炎发出一声惊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赛米尔!你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吗?”
赛米尔坐在曼努埃尔身旁,他咽下一口烤羊肉,大笑着摇了摇头。
“看吧。”邱炎说,“作为商人,我精打细算,与人交往我却不拘小节!”
人群中爆发出嘲弄的嘘声,有人大喊一声,“老邱!承认吧!你也有粗心大意的时候!”
邱炎仰面大笑,他朝曼努埃尔挥了挥手,示意曼努埃尔过来他这里。
“去吧,介绍一下你自己。”赛米尔友善的推了一把坐在地上的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站了起来,他来到篝火旁,火堆仍旧烧的很旺,有人又往里面加了一些柴火。
这晚,十五岁的曼努埃尔站在篝火旁边,他毫无保留的向大伙介绍着自己,他的名字,他的童年经历以及他对生活的态度,一切都毫无保留。
当然,曼努埃尔还特别感激那个叫赛米尔的阿拉伯人耐心的为他和大伙之间做着翻译。邱炎问起了他的伤势,在邱炎再三追问下,他将昨晚的遭遇直言相告,这引起了众人强烈的不满。中国商人承诺要为他讨回公道,邱炎保证明天就会去和安格尔谈谈。
这一刻,曼努埃尔不再感到孤独和恐惧。
在这之后,大伙又和他开起玩笑,这使得曼努埃尔忘却了伤口的疼痛。曼努埃尔坐在篝火旁,扫过围着他的人们友善的眼睛,他感受到了除火焰之外的温暖。
一种无价的归属感。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篝火晚会接近了尾声。
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柴火烧成了炭,噼啪作响,弹出的火星转瞬即逝。
营地中的人们面容疲倦,脸上却挂着笑容,他们摇摇晃晃返回各自的帐篷。曼努埃尔从地上坐了起来,他向着营帐走去,有一只手拦住了他。
邱炎收回搭在曼努埃尔肩膀上的手掌,他语气柔和的说,“我差点忘了。”
赛米尔正抱靠一堆杂物睡觉呢,邱炎和曼努埃尔一同望向这个呼呼大睡的阿拉伯人。
“哈哈。我知道你听不懂我说什么。”邱炎略显尴尬,他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工项链。
曼努埃尔疑惑的注视着邱炎,转而观察着邱炎手中的项链。这是一条奇怪的项链,麻绳串着一颗狼的牙齿,牙齿两边各串着一枚中国铜钱。
邱炎手捧项链,他将项链递给面前这个十五岁的罗马尼亚少年。
每当注视着曼努埃尔,邱炎都会想到自己,他曾同样是一名孤儿,乞讨于福建泉州街头,长大一些后,他没日没夜的在码头为雇主扛包,攒了一些本钱后开始经营小本买卖。三十多年的商旅生涯,他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人情冷暖,但他始终不肯丢弃内心那份倔强。他从不觊觎不义之财,就像曼努埃尔帮他们找回了失窃的钱袋,却不要回报。
从一名毫不起眼的码头苦力,到一名走南闯北商队首领。邱炎始终不忘,莫欺少年穷。
曼努埃尔盯着邱炎手中的狼牙项链,他抬起头,疑惑的注视着邱炎。
邱炎慈爱的笑着,他点了点头,将项链戴在曼努埃尔的脖子上。“小子,欢迎你。”
曼努埃尔虽听不懂邱炎说些什么,但这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他心存感激,因此他没有拒绝这件礼物。
“谢谢。”曼努埃尔微笑着说。
邱炎轻拍着曼努埃尔的肩膀,他像一个父亲一样关怀着这个孩子。他指了指曼努埃尔营帐的位置,又将双手靠拢放在侧脸,做了个睡觉的姿势。
曼努埃尔点了点头。他知道在他的身后,邱炎注视着他,直到他钻进营帐。
那天傍晚,曼努埃尔睡醒后,邱炎又为他涂了一次草药,这次伤口的疼痛彻底消失了。吃晚饭的时候,赛米尔告诉他,邱炎在他睡着时,找到了执法官,狠狠的惩罚了暴打他的雇主,那家伙害怕的要求当面向他道歉,被邱炎拒绝了。
邱炎警告那个愚蠢的雇主,永远不要出现在曼努埃尔面前。
得知这些后,曼努埃尔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他从上衣领口掏出戴在脖子上的狼牙项链,默默的注视着,他想到了邱炎的摸样,有种特殊的感情涌了上来。曼努埃尔有些不确定,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有些不配。
当看到曼努埃尔从脖子下面掏出狼牙项链时,赛米尔大吃一惊。“噢!曼努埃尔,这条穿着铜币的狼牙项链怎么会在你脖子上?!”
曼努埃尔注视着赛米尔的双眼,他从这个阿拉伯人的眸子中读出了质疑。
“篝火晚会结束时,邱炎为我戴上的。”曼努埃尔如实说。
赛米尔难以置信的微笑着。“你知道吗,这条项链是邱炎亲手制作的,他本来打算将它送给自己的儿子。”
听到这些后,曼努埃尔沉默了,他放下手中的干粮,内心好似刮起一阵风暴。他抬手将要取下项链,却被赛米尔拦住了。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他从赛米尔口中得知,邱炎的儿子在两年前被天花病毒夺去了生命。邱炎当时人在伊朗,得知儿子患病后,他即刻动身返回福建老家。可是路途遥远,官府将医治无效的天花死者集中焚烧,邱炎终究未能见上儿子最后一面。
“邱炎将这条项链带在身边。”赛米尔说。“我时常见到他独自一人盯着项链,一看就是老半天。”
“我不该占有它。”曼努埃尔不知如何是好,他再次抬手去取项链。
这次赛米尔不再阻拦,他说,“如果邱炎的儿子还活着,他和你差不多一个年龄。”
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涌了上来,曼努埃尔弄明白了他对邱炎的感情,他感受到了父爱。就像那天在广场上,执法官将要处决窃贼时,那些用手掌遮蔽孩子双眼的父亲一样,他们要让孩子双眼只记下美好的世界。
“我想,这条项链有着特殊的意义。”曼努埃尔语气迟疑。
赛米尔点了点头。
曼努埃尔取下脖子上的狼牙项链。“请你先替我保管好它。”
赛米尔的表情有些复杂。“你确定?”
“是的。”曼努埃尔的语气变的坚定。他补充说,“直到有一天,我配得上这份认可。”
“他说的没错。”赛米尔心想,“就像我曾流落巴士拉街头,是邱炎给了我这份工作。”
赛米尔低头苦笑,他低声说。“当年我的中国话讲的很糟糕,邱炎并不介意。”
“你说什么?”曼努埃尔疑惑的问。
“没什么…一些过去的事情。”赛米尔挠了挠头。
“给你,替我保管。”曼努埃尔将狼牙项链递向赛米尔。
赛米尔伸出手臂,接过项链。他打量着掌中的项链,将它放进了袍子的内兜。
第四十四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