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归颜行至马车前,车帘被挑开,一直没有下车的叶长煜向她伸出手,要拉她上车。
她提着裙子,自己上了车,坐在另一边的车窗旁,对车夫道:“回宫吧。”
马车从徽京城郊掉头,经过城门,直奔皇宫,最后驶入厚重的宫门内,外人再窥不见其貌。
徒留那一地明媚阳光,照着巍峨宫墙,精致楼宇,落下一片片阴影……
【尾声】
景隆十六年十一月,徽京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落雪,连续三天,飞雪漫天,将整座徽京城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下。
紫宸殿内焚着香,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起,最后消散在挂于墙上的一幅画前。
画中是个穿着红衣的少女,正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她手边的烛台上烧着半根蜡烛,烛光照在她脸上,虽只有侧脸,却可见她灵动之态。
而她望向的窗外头夜色正浓,透过烛光清晰可见飞扬的雪,跟这几日徽京城的雪一样大。
负责打扫的小宫女看着画中的少女,盯着看了好久,问身边的小太监道:“双福,你说这画里的人是谁?是皇后吗?”
“不是吧,看着可不像呢。”双福抬头也去看那幅画,更用力地摇头道,“必然不是皇后,你可见皇后有过这样娇俏可爱的样子?”
小宫女想了想,道:“我哪晓得,一年总共见不到皇后几回,每回她跟今上见面,今上还都要把人都赶出去,我看咱们范总管都不见得能记住皇后长什么样。”
小宫女特意压低了声音说最后那半句话。
双福赶忙瞪她一眼,道:“就你知道得多。”
小宫女又去瞧那画,好奇道:“那你说这画里的是谁?也没见今上除了皇后还中意哪家小娘子。”
双福正要说话,却见范涛进来,他赶忙拉着小宫女让开,道:“范总管。”
范涛道:“今上就快下朝了,收拾完的话就退下吧。”
于是二人双双退下,踏出紫宸殿时,正和回来的叶长煜相遇,他们当即垂首行礼。
叶长煜没有理会这些宫中下人,径直入了紫宸殿,看见已经摆放在案头的公文,眉头一蹙,提步去了内殿。
范涛闻声出来,将叶长煜迎至画像前,才开始轻手轻脚地褪去叶长煜身上的氅衣,再将他衣上的细碎落雪轻轻掸去,这才退下。
室内由此安静,将近不惑之年的叶长煜看着画上多年容颜未改的少女,又一次陷入情不自禁的幻想中,却始终无法想象,无论是过去英姿飒爽的边境女将,还是如今淡漠寡言的陈国皇后,会有如画上一般娇俏的神态,便是她那只无意去拨弄烛火的手,都有着不自知的可爱。
那是唯有在毫不设防的时候,她才会不由自主地卸下一贯放防备,展露出她本就身为少女的模样。
那一夜大雪,她偷偷去看望苏扶臣,与他独处一夜,所有的情愫尚且朦胧,她从只是想去看一看他,到想与他多待一会儿,如此便留了一宿,更不知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那在烛光另一头的异国男子,将她自娱自乐的样子画了下来,还私心地为她改换了女装——
红色热烈,最适合她,于是那一夜的她便“穿”上了红衣女装,入了她的画。
只是这画始终没有被她打开过,最后还到了叶长煜手里,成了他的珍藏,成了他永远可望却不可及的存在。
叶长煜没有将这幅画归还给应归颜,甚至从来没有提及过,而应归颜对他的事从不在意,所以即便她来过紫宸殿,也从不进内殿,从未见过这幅画,从不知她曾被苏扶臣这样仔细地描摹过。
至于那个曾在飞扬雪夜默默关注应归颜的人,早在蜀国灭亡的第三年就因病死在了那一片蔷薇花下,没能和应归颜一起看见蔷薇第三次花开。
叶长煜同样也没将这件事告诉应归颜,因为她自从他们成婚后,她再没有问起过关于苏扶臣的事,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那半墙蔷薇花前,等着新一季的花开。
仿佛只要花还开,她心里的那个人就还活着,哪怕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见过一面。
殿外忽然传来匆忙脚步声,随后传来范涛的声音,道:“陛下,皇后……”
叶长煜立刻离开紫宸殿,连氅衣都顾不上穿便一路往那处无名宫殿赶。
连天的飞雪那样密,像是覆盆而下的白色碎屑,遮蔽了叶长煜的视线,却依旧没能阻挡他的脚步。
终于赶到时,叶长煜已累得需扶着门框大口喘气,而应归颜就那样坐在空旷的院子里,身上落满了雪,一动不动。
他忽然难以克制心中的怒意,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拽起应归颜,本想将她拉回殿中,不料她的身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直接摔了下去。
叶长煜及时将她抱住,自己也跌坐去地上,才发现她竟然如此虚弱。
他攫住应归颜的下巴,已是好些年没这样强硬地要求她必须看着自己,质问她道:“你不是不会求死吗?现在是要食言?”
“你来干什么?”应归颜转过视线,道,“我没想死,只是身子一直好不了而已。天要收我,我有什么办法?”
她过去从不是信命的人,但从不知何时起,竟这样认命了。
雪下得大,叶长煜起身要将她抱回屋里去。
应归颜却不肯起来,拉着他,道:“叶长煜,我已经陪了你一辈子了。”
“不过十八年,这就一辈子了?”叶长煜将她打横抱起来,道“朕还要第二个十八年,第三个,第四个……”
他抱着应归颜往回走,道:“除非是朕不要了,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够。”
他将应归颜抱回殿内,让人拿来炭火盆、暖手炉所有可以取暖的东西,将原本清清冷冷的宫殿很快弄得暖和起来。
他亦是将应归颜放在床上,紧紧抱着她,硬是塞了暖手炉到她怀里,道:“你听好了应归颜,你敢死,朕会立刻杀了所有元氏的族人,还有那些……”
他几乎贴在应归颜耳边说出了接下去的话,道:“留在徽京的蜀国人。”
他穷尽一切的办法在她身上施以枷锁,只为了让她不敢寻死,哪怕活得那样悲无望,也不让她放弃活下去的意志——他惯会利用她的善良和不忍心。
早无希望,也就谈不上绝望,应归颜行尸走肉地活了这十八年,不怪任何人,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想念那个清俊温润的身影,常常午夜梦回都仿佛还能听见他喊自己的那一声“小应”。
她是知道的,苏扶臣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自己的,那些年还在开的蔷薇早跟最开始的时候不一样了,但她不会追随他而去,就像她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从小的认知和必须承担的责任一样。
可是十八年了,她为了别人活了十八年了……
怀中的手炉将她原本被冻僵的双手暖回了只觉,她终于能够感受到温暖,身体便本能地将手炉抱紧。
叶长煜知道她冷,收拢了手臂,往她身边靠近了一些,只想让她再觉得暖和一些。
她不抵触叶长煜的动作,只是听着殿外呼啸的风,想象着那漫天飞舞雪,雪落下的地方好像站着什么人,穿着白色大氅,头戴玉冠,目若朗星,立在风雪里,神色温润地看着她,笑着唤她一声“小应”。
小应……
天地之间,唯有苏扶臣这样叫她。
天下之大,再也找不到一个令她少年心动却不敢宣之于口的苏扶臣。
她那样喜欢他,可是在喜欢他之前,还有她无法抛下的责任。
她还记得他今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小应,回去吧。
在满目的血光中,在无尽的杀戮里,他依然那样温柔地叫她,劝她。
小应,是这世上与她而言最大的温柔,也是割在心上最疼的伤。
若是还能再见,还能再与他说上一句话,那大抵是——
对不起……
(全文完)
第一六六章(完结)[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