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叠放的衣物,问:“薛哥,你这是要出门咋的?”
“是要出去一趟。”薛远说,“上回省作协的郑老师他们来,建议我搞搞八十年代中学生校园诗歌运动的研究,为了解当年诗友的近况,我试着在报刊和网上发了个寻找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当事人的启事,这下可好,一下子联系上了好几十个诗友。大家得知我现在做的研究,都劝我出去走走,一来会会诗友,二来收集当年诗歌运动的第一手资料。”
红革于文学是个门外汉,对所谓的八十年代中学生校园诗歌运动更是懵懂,他想到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你出门钱够吗?不行从我这儿拿点?”
“应该够了,我把去年养木耳挣的钱都给他带上了。”晓曼在旁说,“红革,你知道我真正担心的是啥——他一盆火地去了,他那些诗歌朋友能不能好好接待他。他们之间的交往其实就是通信打电话,连面儿都没见过,这样的朋友靠得住吗?”
红革十分惊讶:“薛哥,你和那些朋友从来都没见过面?”
“我从小到大还没出过兴安岭,以前办诗刊和作者联系都是靠写信,但没事儿,”薛远像是给妻子也像是给自己打气,“我相信我们诗歌兄弟的感情,放心吧,我一定会顺顺当当胜利归来的!”
五
虽然在妻子面前努力做出信心满满的样子,坐上火车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山岗田野,薛远的内心多少还是有一些忐忑——到了地方找不到诗友怎么办?人家事情忙没时间接待自己怎么办?最后他想,果真见不到人,就只当出来旅游一趟,没啥要紧!
薛远的第一站是省城。他随着人流从火车站出站口走出来,望着站前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一时有些茫然。出发前他给省城的诗友谷雨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过来,可现在谷雨在哪儿?他真的会来接站吗?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迎面向他走了过来,试探着问:“对不起,请问你是……雪原先生吗?”
雪原正是薛远的笔名,他忙回答:“是我,你是谷雨兄弟?”
男子一把抓住薛远的手用力摇了几摇:“我是谷雨,薛大哥,欢迎你来省城!”
谷雨打了辆出租车,将薛远带到城西的家中。谷雨贤惠的妻子早已备下一桌丰盛的接风宴,薛远原本从不喝酒的,此时与谷雨见面心里高兴,席上竟破例喝了一瓶啤酒。
饭后谷雨将薛远让进书房,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倾心长谈。
谷雨感慨地说:“记得我的处女作就发表在你主编的诗刊上,那是我的名字和作品第一次变成铅字,我高兴得连蹦带跳,把刊物给每个老师和同学看,狂妄地宣称自己就是下一个北岛。”
“我也是一样,对自己辛苦办起来的诗刊宝贝得不行,满心希望它一直存在下去,成为校园诗永远的阵地,可谁知只办了三期就……”
“有这三期就够了,它是所有诗刊作者和读者少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谷雨动情地说。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在书架最里侧的格子里小心地抽出三本薄薄的小册子,递到薛远手里:“这三期刊物,我一直保存着。”
薛远轻轻摩挲着刊物泛黄的封面,说:“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大家早把它们当废纸扔了……”
“怎么会扔呢?它就是我的青春啊!”谷雨有些激动,“就在今年春节我还把它们拿出来跟我儿子显摆,说老爸上中学就发表诗歌了,牛不牛?”
薛远问:“你儿子欣赏你写的诗吗?”
“那臭小子,”谷雨苦笑,“他说我的诗情感太假,全是无病呻吟,还说刊物的主编能看上我的诗,一定也是个二把刀。”
薛远大笑。
在谷雨家歇了一晚,次日谷雨陪薛远在省城逛了一天,第三天将他送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六
首都是八十年代中学生校园诗人的大本营,由于有谷雨的事先联络,从北京站走出来时薛远看到了一支十几人组成的接站队伍,大家手举一条横幅,上书“欢迎诗人雪原来京”。
薛远激动地与众人逐一握手,接站者中有曾和他书信往来密切的诗友,有在《中学生校园诗刊》上发表过诗歌的作者,岁月无情,当年意气风发纵横诗坛的少男少女都已变成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唯一不变的是诗友间炽热的情感。
众人分乘几辆轿车将薛远送到宾馆用餐休息。宾馆档次之高令薛远十分不安,他悄声对一个叫向东的诗友说:“不用住得这么好。”
向东笑道:“这是大家的心意,再说宾馆各方面条件好一点儿,也方便诗友们来看望你嘛。”
客随主便,薛远也便任由向东等人安排。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日程表可谓忙碌,每天都要接待十位以上的诗友的拜访,甚至有些人是从外地专程赶来看他的。大家彻夜长谈,恨不得一天之内把十几年的故事全部讲完。
一天薛远正在宾馆和几位河北的诗友叙话,向东突然从大堂打来电话,说是现已定居日本的诗友张曦特意坐飞机赶来见他,马上将到达宾馆。
薛远放下电话,忙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堂,和向东一起在门口迎候。
一辆出租车停在宾馆前,从车上走下一位明眸皓齿典雅端庄的女士,向东给薛远介绍这就是校园诗人中的大美女张曦。
张曦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打量薛远:“今天算是遇到真人了,薛大哥,记得我当初在你的诗刊上发表了好几首诗,好像是第二期吧,你还把我的诗发在了头条。”
“你写的诗很有特点,”薛远笑道,“感觉非常大气,酣畅淋漓一泻千里,我开始还以为作者是个男生,和你通信后才知道原来是位女娇娥。”
张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你开始给我写信,称呼总是张曦兄。”
晚上为欢迎远道而来的张曦,诗友们在宾馆旁的饭店饮酒欢聚。餐后大家意犹未尽,又跑到一家歌厅唱歌。
诗友中有几人烟瘾极大,一边唱歌一边口不停吸,很快包房里便浓烟滚滚恍若仙境。薛远本人不抽烟,且最耐不得烟味,在包房里呆了一会儿便悄悄溜了出来。
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坐着张曦,看来也是被浓烟熏出来的,此时见薛远也走出来,与他同病相怜地会意一笑。
薛远在张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你怎么会去了日本?”
“我上大学时学的是日语,毕业后去了一家日资企业,后来公司把我和我先生调到了日本总部,就在那边呆住了。你呢,八七年以后怎么就音讯全无了?这些年还一直住在东北那个林区小镇吗?”
薛远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灯火璀璨的都市夜景:“我上学时太偏科,没能考上大学,待业一年后顶替父亲上了班,就在这期间《中学生校园诗刊》因为经费问题也停刊了。当时我心情灰得很,觉得自己从此彻底告别了校园生活,也告别了校园诗,将所有和校园诗有关的诗稿信件都一股脑锁进了箱子,和你们这些诗友也断了联系。”
张曦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说起来挺可笑的,八七年你们兴安岭那儿不是着了场大火吗,诗友们都传说你在那场大火中因为救火牺牲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还伤心了一阵子。直到不久前我在网上看到你寻找诗友的启事,才知道你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搞起了八十年代校园诗研究。”
“我是听了我们省作协几位老作家的建议,才决心搞这个研究的。越深入研究我越意识到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价值,你想,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大江南北无数中学生怀着对诗歌的热爱,读诗写诗,发表作品,组织社团,创办诗刊,编印诗集,硬是在成年诗人把持的诗坛上升起了一面中学生校园诗的旗帜,在诗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就是这样的成就,长期以来却被主流评论界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作为中学生校园诗歌运动的亲历者,我觉得我有责任对这场运动进行全面系统的挖掘整理,还原它应有的历史地位和光荣!”说着说着薛远已开始了激情的讲演。
“你有这样的雄心真是太好了,我一定全力支持你!”为薛远的话所感染,张曦也激动地说,“我手里也保存着一些诗刊资料,等我回日本就找出来寄给你!”
“我们也会全力支持你!”突然旁边有人说话,两人扭头一看,原来向东和几个诗友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包房出来了。
“我们当年参与的诗歌运动确实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向东说,“老薛,我那儿也有些资料,明天就拿给你。”
其他几个诗友也说:“我那儿也有。”“我家也有不少呢,明天就送到宾馆来。”感激得薛远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大家。”
正在这时一个脑袋由包房里探出来,喊道:“你们怎么出去了?都回来唱歌!”
向东说:“你们抽烟的人先把烟掐了,我们才敢进去。”
脑袋缩进去对包房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又探出来说:“他们都不抽了,你们进来吧。”
大家重新回到包房坐好,商量再找哪首歌唱。张曦见歌曲目录上有一首《白衣飘飘的年代》,说:“这首歌不错,我们就唱它吧。”众人都说好。
旋律响起,看着屏幕上的字幕张曦深情唱道:“当秋风停在了你的发梢,在红红的夕阳肩上。你注视着树叶清晰的脉搏,她翩翩的应声而落。你沉默倾听着一声驼铃,像一封古早的信。你转过了身深锁上了门,再无人相问。那夜夜不停有婴儿啼哭,为未知的前生做伴。那早谢的花开在泥土下面,等潇潇的雨洒满天。每一次你仰起慌张的脸,看云起云落变迁。冬等不到春,春等不到秋,等不到白首。还是走吧,甩一甩头!在这夜凉如水的路口。那唱歌的少年,已不在风里面,你还在怀念……”
众人齐唱:“那一片白衣飘飘的年代,那白衣飘飘的年代,那白衣飘飘的年代……”
反复吟唱着最后一句歌词,每个人眼里都不禁泛起了泪花——那白衣飘飘的年代,那青春勃发诗情飞扬的八十年代呀……
第8章 第八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