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比其他地方的同类,兴安岭家猪无疑有着更强悍的生命力。腊月里席天卷地对面不见人的白毛风刮着,零下四十几度的严寒冻着,八戒们在露天的圈里该吃吃,该睡睡,雪做铺盖冰当床,小日子照旧过得舒舒服服。
与强悍生命力相匹配的是旺盛的繁殖力,春节过后公猪母猪们便开始躁动不安,有的扯着嗓子嗷嗷叫唤个不停,有的把栅栏门撞得咣咣直响。见它们闹得实在不像话,红革的搭档老绵羊抄起棍子虚晃着呵斥:“急,急,急个啥?人家孙红革都不着急,你们急个啥?”
“杨哥,你说猪就说猪,扯上我干啥?”红革还不习惯这样的玩笑,红头胀脸地抗议。
老绵羊嘿嘿一笑:“你呀,刚出校门,脸皮薄不禁逗。等跟我这样的老粗混长了,听啥都当耳旁风了。”
老绵羊是红革的搭档,也是他的上级。建工处副业队在清水河边建了几排猪圈,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后,孙红革便到这里跟着老绵羊喂起了猪。老绵羊四十来岁年纪,说话时眼睛眯成一道细缝,极正经极和善的样子,但这只是在人前,人后他是荤话脏话张口就来,而且尤其喜欢拿红革开涮。红革虽听得不入耳,却也无可奈何。
镇压罢思春的猪,老绵羊转过身来也表示了理解:“人其实也没比畜生好哪儿去,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纯粹是瞎编的。要我说不管是人是猪,如果生活作风犯了错误,批评是要批评,但还应该理解万岁。”
但老绵羊也有不理解的时候,猪场边的山林常有野猪出没,有时就有个把公野猪偷偷溜进猪圈寻母猪厮混。老绵羊发觉了,必抡着棍子大呼小叫跑去驱赶。野猪见他来了,一米高的砖墙一跃而过,转眼便逃得无影无踪。
红革取笑老绵羊:“你这是干啥?理解万岁嘛。”
老绵羊丢了棍子坐在地上直喘粗气:“你懂个屁,前年两头老母猪生崽,身上一条条的花纹,全是山上野猪的种子,队长知道了把我这一通狠撸。家鸳鸯咱理解万岁,对野鸳鸯可决不能客气!”
以后的日子两人盯紧了猪圈严防死守,但野猪这东西奸猾得很,人在圈旁它不靠近,但凡人一进值班室,便如风一般卷进圈里,待红革和老绵羊发觉撵出来,好事多半已经成了。气得老绵羊直骂:“狗日的龟孙,现在你得意,黑天叫狼吃了你。”
然而野猪没被狼吃掉,老绵羊自己却先倒了霉。那天野猪实在将老绵羊惹得急了,挥着刨粪的铁镐一气追出一里多地。他跑得急,没留神脚下一截积雪掩盖的烂树桩,人整个直摔出去。红革赶去扶他,老绵羊痛得眉眼都缩在了一处:“别动,怕是骨头断了。”
红革慌忙跑到运材道上拦了辆汽车,将老绵羊送进镇上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病人小腿骨折,至少需要休养半年时间。
老绵羊不上班了,队里很快给猪场新派了人手,是个叫李艾的白白净净的姑娘。
二
老绵羊在的时候红革一切听老绵羊指派,而今自然升职成了李艾的领导。红革让李艾只负责熬猪食一项工作,而其他诸如起猪圈、值夜班等脏活累活都由自己包办了。
两人兢兢业业踏实肯干,猪场的八戒们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春天冰消雪融时几头母猪先后产仔。看到新生的生命红革有些傻眼,一头母猪生的小猪背上都生着一条条的花纹,正是当初野猪不懈耕耘的结果。
在家休养的老绵羊得知消息,搭了辆便车匆匆赶到猪场。他撑着拐杖到圈里看了小猪,拍着红革的肩头说:“得,等着挨撸吧。”
临走时老绵羊将红革拉到一边,挤弄着狡黠的小眼睛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守着这么漂亮的姑娘,还不赶紧下手?”
红革说:“拉倒吧,正经事还忙不过来。”
老绵羊一顿拐杖:“啥是正经事?这就是正经事。”
副业队的郭队长来猪场了,他趴在墙垛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在母猪身边拱来拱去的小野猪,呵呵一笑:“不错嘛。”
旁边一直忐忑不安的红革和李艾对望一眼,大感意外。
郭队长告诉红革和李艾,去年秋天单位派他到山外考察学习,期间参观的一个农场让他印象深刻,人家故意让野猪和家猪杂交,培育出的小猪综合了父母的优点,抗病力又强肉质又鲜美,很受市场欢迎。讲罢郭队长感慨地说:“咱老脑筋该换一换了,你们俩一定把这窝小野猪养好,让它们扩大种群,最终把咱猪场发展成野猪繁育基地,把野猪肉卖到山外去!”
有了领导的指示,红革和李艾工作更加尽心尽力,尤其对小野猪母子更是关怀备至,不仅每顿饭都让小野猪的母亲吃得饱饱的,还经常给它开小灶加偏食。
这天李艾喂完猪回到屋里,对红革说:“我咋瞧着母猪发蔫了呢?”
“不会吧。”红革到猪圈前一看,还真是,小野猪的母亲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无精打采。
“咋整的呢?所有猪里它吃的最好。”红革百思不得其解。
镇里没有专门的兽医,两人请了位养猪的老把式来看,老把式检查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母猪一天天瘦下去,终于成了一副皮包骨头。它的病况直接影响到吃奶的小猪,几天工夫便已夭折大半。
当只剩下最后一只硕果仅存的小野猪时,李艾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呜咽起来。红革强打精神安慰李艾:“哭也没用,咱想办法把这只小猪保住,多少还能有点交代。”
两人将小野猪从奄奄一息的母猪身边抱走,放在值班室的土炕上无微不至精心抚育。他们喂小野猪几块钱一袋的奶粉,喝干净的白开水,没事就给它洗澡梳毛。
副业队的司机一次来送饲料,走进值班室见李艾抱着一个棉被包裹着的小东西,诧异地问:“你不是没结婚吗,咋都有孩子了?”
李艾羞红了脸,把棉被递过去:“你瞧这是啥?”
待司机看清楚棉被里是只睡得正香的小猪,禁不住感叹:“你呀,硬是把猪当孩子养了。”
李艾和红革的辛苦没有白费,小野猪成功活了下来,而且日见灵性。两人在猪场干活,小野猪总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充当跟屁虫,待人干完活闲下来,它就温驯地靠在人脚边,等人为它捋毛抓痒。见小野猪这般乖巧,红革和李艾也喜欢跟它玩耍,远远扔出东西训练它跑去叼回,又教它翻身打滚等诸多把戏。小野猪很快学得有模有样,李艾心里高兴,提议:“咱给小野猪起个名儿,就叫……乖乖,怎么样?”红革同意:“行。”
三
红革与李艾每天并肩劳作,一同照料小野猪乖乖,关系由陌生到熟稔,由熟稔再到相互能开开玩笑。
一次闲聊中李艾听红革说自己高中上到一半就被学校开除,奇怪地问:“你看着就不调皮捣蛋,学校为啥要开除你?”
红革给李艾讲了事情的始末——他们班上有个女生叫林素素,因为人长得漂亮,被一个叫赵老三的社会小痞子看上,三番五次在她上学放学的路上纠缠,均被林素素严词拒绝。那赵老三并不死心,一天傍晚喝醉了酒,带着几个小兄弟到学校来找上晚自习的林素素,逼她立即答应做自己的女朋友。红革和几个男生见状挺身上前保护林素素,一言不合就同赵老三等人动起手来。结果小痞子被同仇敌忾的高中生们打得落花流水,其中一个还受了重伤。伤者虽有错在先,但其父母依仗在地方上有些势力不依不饶,不仅让几个高中生承担了全部的医药费,还逼迫学校将他们悉数开除。
“这样啊,”李艾对红革的遭遇又是同情又是怜惜,她问红革:“打架这事儿你后悔吗?”
“不后悔,”红革说,“眼瞅着女同学受流氓欺负不管,还算是爷们吗?”
李艾听了,望向红革的眼神有了与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四
郭队长来猪场视察小野猪们的长势,红革和李艾心中有鬼,不陪它去猪圈,先拉着他欣赏节目。
乖乖表演了打滚叼物等几个拿手的把戏,郭队长看了禁不住连声叫好。趁他高兴,李艾终于吞吞吐吐报告了母猪和小野猪先后亡故,只余下乖乖一个孤儿的事实。郭队长顿时火起,但看李艾低眉垂眼楚楚可怜的模样,骂人的话冲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叹口气说:“算了,好歹剩下一只,还被你们调教得这么鬼精鬼灵。”
红革和李艾送郭队长离开。推着自行车走出大门时,郭队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咱建工处各单位都在搞文化建设,你们这儿虽说门脸小,也可以搞一搞,比如说,”他指着场院大门,“这儿就可竖个宣传栏,写点啥画点啥,文化的意思就有了嘛。”
送走郭队长红革犯了愁:“搞宣传栏……我字写得像老蟑爬的,画画更不会。”他望向李艾:“你怎么样?”
谁知李艾一脸自信:“你负责把宣传栏竖起来,写字画画的事儿交给我吧。”
林区最不缺的就是木工原料,红革找来些木板方子,叮叮咣咣一阵忙活,半天工夫不到已将宣传板钉好。他又蹬车回家取来一桶黑油漆,将板面仔仔细细刷了一遍,直刷得漆黑油亮,丝毫不比学校的黑板逊色。干完活儿红革请李艾验收:“怎么样,还可以吧?”
李艾满意地点点头,开始绘制黑板报的工作。她翻出一张近期的报纸,用粉笔将上面的社论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四围还画了一圈漂亮的花边。见旁边尚余一片空白,她又写上了一首自编的小诗:
连绵山岭下,
清清河水流,
流过我们美丽的小镇,
也流过欢腾的猪场……
望着黑板上一笔娟秀的粉笔字,品着朗朗上口的诗句,红革由衷夸奖:“真不错!”他问李艾:“你上学时学习一定挺好吧?”
李艾停下笔幽幽地说:“学习好又有啥用?到头还不是来猪场喂猪。”
李艾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拔尖,初中毕业时却没有选择读高中,而是投入到考中专的大军。这是她精于盘算的父母几番商议的结果——上高中不仅要再念三年,最后能否上大学还在两说,而在九十年代初的林区一旦考上中专,毕业就可直接成为国家干部,实在是省时又省力的事。但他们只看到了考中专的好处,却未意识到其中竞争的残酷——太多学子拥挤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导致录取分数线居高不下,除却少数成绩卓异的成功者,大多数人只能是望洋兴叹。
李艾不幸成了这大多数人。第一年报考她连初试都没有过,第二年整军再战,虽然顺利过了初试,却折在了复试的关口上。李艾父母一咬牙,掏出几百元让女儿在复读班又学了一年,准备第三次冲击中专的大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由于精神压力太大,李艾居然在考试前一天病倒了。病好之后父母和她商量再试一次,心灰意冷的李艾却说什么也不考了,她说她想上班,被父母养了十多年,该给家里挣点钱了。
听了李艾考中专的伤心往事,红革劝慰说:“我不也一样?念了一回高中,连高考考场都没进就卷铺盖了。话说回来,考不上学就不活人了?就像你诗里写的,咱这猪场放眼是青山绿水,干活也没领导在边上看着管着,快快活活自由自在,要我说挺好!”
一番话将李艾从自怜自伤的情绪中拉出来,笑道:“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咱们知足常乐!”
五
林区天气苦寒,九月山外依旧桃红柳绿,兴安岭已降下第一场大雪。雪花整整飘了一夜,清晨终于放晴,李艾早起出门眼见雪可没膝,自行车是骑不得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去上班。
平日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她今天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好容易到了猪场,只见八戒们在圈里饿得直叫唤,红革睡觉的值班室却大雪封门毫无声息。想起最近镇上两起煤气中毒的事故,李艾慌乱起来,忙抄了柄铁锹清理门前的厚雪。
铲开雪后她奋力拉开门,见红革好端端地坐在炕沿上,正望着她嘻嘻笑哩。
李艾松了口气,佯怒说:“也不在屋里吱个声儿,吓死我了。”
“门怎么也推不开,就等着你来搭救呢。”红革笑着拍拍炕面,“一早我又烧了遍炕,现在正热乎,你快上来暖和暖和。”
李艾依言脱鞋上炕,挨着红革在炕头上坐下。红革喵一眼李艾,忽然扑哧一笑。
李艾嗔怪道:“笑什么?”
红革说:“你看咱俩这样子,像不像一对老两口?”
李艾脸上一红,挪身下炕:“该去熬猪食了,饿坏了这些祖宗咱们可担待不起。”
六
春节建工处放了十多天假,猪场的猪大都已在年前处理完,红革终于得以暂别与猪为伴的生活,回家歇上一阵。
这天他吃过午饭正看着电视,狗在屋外叫起来,出去开院门一看,原来是高中同学王海林和李延峰来了。红革高兴地将两人让进屋,母亲姚淑兰忙端出花生瓜子待客,还要去烧开水,海林拦住她说:“婶,别忙活了,我们待会儿就走。”
三人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同红革一样,海林在与小痞子们打架后被学校开除了,红革询问他的近况,海林说:“我爸找人把我整进了护林队,领导安排我管林子里的一条小道,防备有人抽烟失火。笑话,那儿除了树还是树,鬼影子都不见一个,除非我自己抓自己。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每天揣上一副扑克牌,坐在树底下算命,看将来能不能交上什么大运,被提拔到林业局当个局长什么的。”
红革和延峰都笑,延峰在海林背上擂了一拳:“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整个林业局的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当局长。”他转向红革:“听海林说你现在的工作挺不错,每天还有美女相伴,是真的吗?”
“是不错,人家孙悟空是弼马温,我是弼猪温,伺候一帮猪爷爷猪奶奶的吃喝拉撒,够风光够体面吧?”
延峰说:“不是还有美女相伴吗?”
“别听海林瞎说,我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海林一脸坏笑:“啥普通同事关系?同事可发展成女朋友,女朋友可发展成老婆,红革,一定要努力,我看好你哟。”
“还是说点儿正经的吧,”红革转头问延峰,“咱班现在怎么样?”
延峰说:“你们几个人走后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人退了学,现在全班只剩三十人不到了。”
“这就对了,”海林说,“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像你这样有希望考学的读读还行,眼瞅没戏的就该趁早回家,省得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说了半天话,红革说:“咱仨好久没打台球了,怎么样,整几杆儿去?”
海林赞同:“好,我请客。”
红革说:“干啥你请?我放假前刚领的工资,这回我请。”
三人离了红革家,踏着碎雪直奔胡同口的聚友台球厅。这家台球厅是由一户临街人家的偏厦子改建而成,居中一个绿呢面的射门案子,火墙烧得滚烫,甫一进屋只觉热气扑脸。
红革三个都将棉衣脱了,抄起球杆鏖战起来。三人打球都是有一定水平的,他们上初中时一股台球风席卷兴安岭林区,一夜之间翠岭林业局的大街小巷摆满了台球案子,虽然热度只维持了两年,但大量台球爱好者已培养出来。
三人中数海林技术最佳,切、薄、抽等诸般技巧运用娴熟,红革和延峰轮番上阵与他较量,七八杆下来无一胜绩。海林禁不住得意,笑道:“你俩要想赢我,回去再练二十年。”
红革说:“你就吹吧,今天说什么也要让你输一回。”
正说笑间,房门突然被撞开,几个男青年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台球厅。为首一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说:“哥几个歇歇,让我们玩几杆儿。”
海林瞟了一眼胖子,冷冷地说:“我们还没玩够呢。”
“玩到啥时候算够?把杆给我。”胖子抓住海林的杆头就要强行往下夺。海林喝声:“老子偏不给你!”双手死死抓住杆尾不放,两边一时僵持起来。
和胖子同来的几个人瞪眼走向海林。红革见状,一拉延峰也迎上前去,眼见一场殴斗在所难免。
正在这时屋门啪嗒一响,又有两个人走进来。前面那人见屋里的阵势,向胖子等人问道:“这是咋的啦?剑拔弩张的?”
红革目光扫向那人,脱口叫道:“顺子!”
顺子也认出了红革:“是孙红革呀,好长时间不见了。”
顺子家早先住在红革家隔壁,两人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后来顺子家搬走方断了联系,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
红革对顺子说:“顺子,你这兄弟做事可有点霸道,我们在这儿玩得好好的,他非要我们给他腾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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