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状元,名叫黎重。
孟十一隐约听过这个名字,还是在戟园的时候。
那时云渐醉卧长亭,漫笑着与人闲聊往事,言及前朝名将,如数家珍般,一一点评而过。
胜者骄矜,江山在手,前尘往事在她口中,只是过眼云烟,任由评说。
而黎重,亦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姓,仿佛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轻描淡写的宿命,吟留在一句长叹声底。
她的唇薄,嫣红,宛然似花,湖心的秋风卷起广袖,攀住她微乱的长发。
醉后的瞳眸,透彻了满室灯火,亮映长夜。
彼时的孟十一,光顾着留神看她,只担心她逸兴遄飞,跃湖揽月,竟也记不清黎重的来历生平,单单记住了那一句——
大雪满弓刀。
却不知黎重……
还有个儿子?
叫什么呢?
孟十一自小练武,记事极早,直到如今,甚至都还能想起,当年初见曲九的情形。
那是个格外干燥的秋日,破落的院子里,枯叶落了一地。
师傅不吭一声地消失了三天,突然就领了个人回来。
那个时候,孟十一正在做晚课,挥刀第一百二十七次。
而新来的男孩,就这么直愣愣地,出现在他的刀锋前。
男孩的个头挺高,脸上还有些婴儿肥,锦衣簇新,袖底泛香,颈间一把纯金的长命锁,亮得晃花人眼,手中还握着块玉佩,素白的靴底,干净得像棉花一样。
他长得秀气,眼眸细长,笑起来像个奶狐狸。
师傅说,他姓曲,家中本应行九,从此便叫曲九。
男孩是个开朗性情,坦然领受了姓名,转眼便望向孟十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平日爱玩双陆,还是蹴鞠?”
他连珠炮似地说话,将人问得发蒙。
他年少富贵,即使遭逢大变,也依旧不知疾苦。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灰头土脸、嘴唇紧抿的小兄弟,没有玩过双陆,并不懂得蹴鞠,不知道自己几岁……
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记事至今,始终没有姓名。
却又格外倔强。
“我……是师傅的徒弟。”
曲九不知怎地,竟领会了他言语中的晦涩,走近两步,一把捞住了他臂膀,笑着宽慰:
“我也亡了双亲,你莫怕,以后我就是你兄弟。”
双亲,兄弟。
这两个词语的含义,如此陌生……
师傅却仿佛是定住了身子,常年僵硬的神情,猛地露出了一分近乎扭曲的挣扎。
他反手抽了木刀,无双刀法,如狂风骤雨般落下。
孟十一推开曲九,连滚带爬地逃命。
自打习武,师傅便从未将他,当作一个初学者。
因此,也不容许疏忽,不容许懈怠,不容许稚嫩,甚至不容许溃败。
不到遍体鳞伤,从不罢休。
那一天的夕阳,隔着六尺瓦墙,落在小院的地上。
彤云倒映,像血一样。
被教训过的孩子趴在地面,满脸青黑,双臂反垂,长大的嘴唇,宛如一尾将死的河鱼,艰难地呼吸着。
师傅扔开刀,弃如敝履般,哐当作响。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阴翳里的目光,居高临下,沉默癫狂。
他犹豫了不过一刹,便赏下了一个名字。
“你应该姓孟。”
“孟十一。”
梦时呓语,相思无据,一任西风吹去。
有的人,生来便被厌憎,苟活在世,也不过是忘川相隔的契书,他人爱恨的凭证。
孟十一自小爱听雨。
大约是落雨的日子,没有夕阳。
“十一,坐下慢慢看吧。”
潇湘馆里,衡离挥退了各位姑娘,只留了戏本,孤零零地摊在案上。
她知晓十一的情况,故而略略扬了几分声调,唤回他的心神,又掩上木窗,点燃了一节随身的苏合香。
通神明,杀精鬼,除噩梦,走窍逐邪,轻身开郁……她素有心悸之症,原本是常佩以安神的。
谁知碧影那个乌鸦嘴,竟说中了那句——
“他这般,莫不是要走火入魔?”
孟十一的眼底,已漫起了层层血色。
他近乎魔怔般愣了半晌,方才上前几步,坐到了桌前,摇晃的玉钱撞在了木质的桌沿上,钝钝地响。
他握紧刀柄,将缠绳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沉默着定了定神。
又过了许久,才终于拿起了眼前,那本刊印得颇为劣质的戏文。
浅薄的墨迹,拙劣的印刷,未勘正的连篇错字……书写了一个人的一生。
曾经的大齐,曾经的护国将军,曾经的帝国冠冕之上,最后的荣光——
黎重。
二十年前,中华大地,长江南北,还是姓燕的天下。
燕氏崇文抑武,放任世家,又有戎狄叩边,三年洪涝,惹得战乱不绝,民不聊生。
野史记载,庆和十六年秋,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有破军出世,拱卫紫薇,于是上表献策,加开武试,擢选当世将星。
黎重,便是当年的武状元。
一手投石问路,神出鬼没,快马之上,百步穿杨。
更有万钧刀法,变幻莫测,诸邪斩尽,万人难当。
倾世风采,国士无双,
武试当日,燕帝便钦点先锋,领军西进,沿河平乱。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黎重确实不负圣望,区区八千人马,在他的手中,令行禁止,所向披靡,不过一二年间,先后定太行,靖关中,肃清河北,麾下人马更是增至三万有余,兵锋锐利,直指西北。
民间传言,此乃将星下凡,护卫帝王,黎重出世,实为大齐之幸。
燕帝虽觉大喜,却又恼他锋芒过盛,不知收敛,眼见得山河平靖,索性召他回京,许以贵女,亲自证婚,再顺手卸了他的兵权,挂在户部,养了几年闲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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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梦时[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