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年，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淡定，可是，在看到那张脸时，胸腔里涌起的恨意和漫天的恐惧将他裹挟得透不过气来。
彼时，城主府的马车驶过长街，车里的郎和在看到车外景象时，也是猛一愣怔。
“城主，出什么事了？”随行的副将看出了他的异样，抬眼望了出去，却发现街上除了往来的行人和热闹的街市外，也没什么异常。
“没什么，可能是本城主今日太累了。”郎和顿了顿，从窗外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刚刚那一瞬，他仿佛在对面驶来的车里，看到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人。
只是匆匆一瞥，可是那双眉眼，真的是与一个二十年前已经死去的人，太像了！
“朔方，当年火烧城主府时，真的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前尘往事拂面而来，郎和关了车窗，沉声问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副将。
“尸体都是属下亲自收捡的，每一个都用身上残留之物比照确认了身份，苏家一百零三口，还有一百五十四个染病的百姓，没有缺失。”朔方点了点头，这些数字，在他心底刻了二十年，但凡是见过当初城主府的情景的人，只怕永远都不会忘记。
“或许真是老夫眼花了吧……”郎和抿唇点了点头，靠在马车里，闭目不再说话。
都过去二十年了，他如今将这广莫城打理得比苏远在时更繁华数倍不止，还与诸国朝堂交好，在北渊和大齐朝堂上也都有了自己的人脉，单这三条，也足以证明了，他比那苏远更适合当这个城主。
至于苏远和苏家百余人的惨事，那也只能说他们是时运不济，命该如此了。
倚翠楼挨着广莫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这会儿天色都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倚翠楼门前就已经是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苏允墨让秋白驾着马车直接绕到了倚翠楼的后院，门房在看过他递出去的手札之后，什么都没有问，马上给他们放行。
倚翠楼在这繁华路段占地颇广，前面一座五层高的红楼里丝竹笙歌不绝于耳，浮华里飘满了脂粉香。而这后院更是开了一方偌大的鱼池，水清如碧，水面飘着烟火莲灯，引得水中的红鲤鱼浮上水面来追逐着将莲灯推远。
罗衫碧裙的小丫鬟手持琉璃灯，引着他们绕过鱼池，进了旁边一座彩纱招摇的水阁。
水阁一半都建在鱼池上，朱红木板铺就得离水面只有一尺远。
此刻，水畔的矮桌上摆了酒菜，一旁红泥小火炉里温了酒，桌边却空无一人。
小丫鬟领了他们进去之后，就退了出来，只余了三人在水阁里。
“这个地方好漂亮！”毕竟还是孩子，莲华在水边，远望水里缓缓移动的莲灯，忍不住赞叹。
转头发现一旁还有未放下水的莲灯，见苏允墨坐在桌边朝他点了点头，他拿了一盏，点燃了里面的红烛，放到水里，也不推远，只是临水照鱼，看着灯下汇聚的红锦鲤，脸上掩不住欣喜之色。
“公子，西荒酒烈，公子这身子还是少喝些。”秋白性子比莲华沉稳，这会儿虽然也觉得那鱼戏莲灯好看，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守着苏允墨身边，见他要给自己倒酒，不由得开口提醒。
“只是楼里新酿的果酒，没什么大碍的。”外间有人走了进来，声音慵懒，尾音带着上翘的妩媚。
一袭月白拖地烟罗裙，外面罩着水红色锦纱的外裳，携了淡淡兰香的女子黛眉轻点，眉心的花钿在烛光里闪着轻巧的光，朱唇微扬，她俯身朝苏允墨做个了礼：“一别经年，公子别来无恙。”
“倚翠楼在薛姑娘手上，规模真是一年胜过一年。”苏允墨轻轻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鱼池。
这样的水阁和鱼池，在大齐算是寻常建筑，可是，在这雨水奇缺的大漠里，实在是太过奢侈。
“殷姑姑当年的嘱托，夜来不敢怠慢。”薛夜来在他对面坐下，挽了薄袖，替苏允墨布菜，“本以为公子不会在此停留，夜来差点就要动身去洛央国寻机会与公子汇合了。”
“郎和拦路挽留，半途城主府又出了事情，只怕这两日都是走不了的了。”苏允墨叹了口气，抬头看薛夜来，几年不见，她容貌更甚从前，眉眼里点染了几分妖娆妩媚，一颦一笑间都带了几分烟火气，想来是在这倚翠楼待得太久的缘故。
“我现在来找你，是有件急事要你帮忙。”苏允墨看了一眼还在看莲灯的莲华，秋白会意，起身去邀了莲华，说要带他去鱼池对面看看。
“郎和有意拉拢我这个在西荒还算有几分影响的大齐官员，先前称病推脱了宴席，可眼下再寻不到更好的理由来避之不见。”苏允墨抿唇，又想起了先前在马车上看到郎和的情形。
他们才刚从驿馆出来不久就遇到了郎和的马车，想来郎和此行就是去驿馆寻他的。
“公子怕郎和认出你？”说起郎和，薛夜来沉下了脸，一张俏丽妩媚的小脸上瞬时布上了戾色，“他那样的人，早该死了，若非公子一直不允，潮风他们早就取了他项上人头，祭奠当年城主府的……”
余下的话，薛夜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死了，不过是一条人命，可他现在死，广莫城要怎么办？杀他看似是在报仇，却也给大齐和周边诸国提供了吞并广莫城的可乘之机罢了。这件事情，你嘱咐潮风他们，不许妄动。”苏允墨的声音沉了几分，似是带上了怒意。
“公子在驿馆无可避，不如今晚就留在倚翠楼吧。”薛夜来见他动怒，岔开了话题，提了一句，马上又说，“后院一直有小舍替公子留着，倚翠楼上头有北渊皇室撑腰，郎和一向要给我几分面子，他不敢在这里乱来的。”
“虽说这般，可能有损公子清誉，可现在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薛夜来说罢，静等着苏允墨定夺。
“他终归是要与我一谈才肯罢休，不过在这倚翠楼里见他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苏允墨捏着墨色的夜光杯，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明日早上他若寻来，你也不必拦着，让他进来便是。”
“可是……”薛夜来蹙眉，“公子这双眼睛，实在是像极了故去的主子，若是郎和见了，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放心吧，他不会见着我的，”苏允墨自桌案边站了起来，他朝着对面的秋白和莲华招了招手，“替那个小师傅安排一个清静的房间，另外，今晚挑个姑娘到我房里来。”
苏允墨声音淡淡，还倚在桌案旁的薛夜来却听得手一抖，手中盛着美酒的月光杯却落到了地上，顺着地板的纹路，滚进了一旁的鱼池里。
咕咚一声，渐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公子……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薛夜来站了起来，面上带着逢人便有的笑意，虽然看不见，她却是觉得，自己此刻笑得必定十分难看。
“都好，别太吵闹就行。”苏允墨看了一眼桌案旁洒了大半的酒，抿唇顿了顿，“请一个琴艺好的过来吧。”
“公子想听什么了？”薛夜来咬了咬唇，还是继续道，“我前些时日新得了一架琴，琴声清冽，不如我让人取来，叹给公子听。”
“你是倚翠楼的老板，还是北渊国镇北王的外室，明日若是郎和发现你在我这个大齐官员的房中，镇北王如何会善罢甘休？”苏允墨见她这般，却是笑了，“让人多送两床被褥过来吧，入夜天寒。”
薛夜来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也知道即便不是这般，再往后自荐的话她也是说不出来的了，便也只能随了苏允墨的话，让小丫鬟领着他们三人往水阁后面的雅舍去，自己快步往前面热闹的红楼里走。
她要去给苏允墨挑选伺候的姑娘。
想到这个，薛夜来自己都觉得可笑。接手倚翠楼，每日带着这些姑娘做迎来送往，打探消息的生意，给北渊国女帝的幼弟镇北王当外室，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这个盼了许久，每年才能有一两次见面的男人。
她想过，为了苏允墨，她或许会活得很艰苦，也会遇到很多不可测的危险，那些她都不怕。
可是，她从没想过，竟然会有自己亲手往他床上送姑娘的那一天。
红楼里几个琴艺好的姑娘听得薛夜来要选一个人去伺候苏允墨，都很激动。
苏允墨虽第一次来广莫城，可他在西荒其他国家的名声不小，她们早就有所耳闻，还听说，年轻有为的苏侍郎还是个俊美无双的儒雅之士，这更叫每一个人都想被选中，也好一睹其风采，日后跟楼里姐妹们吹嘘起来，也是个甚好的谈资。
只有坐在一旁的薛夜来神色恹恹，来回扫了几眼跟前的姑娘，最后还是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丫鬟朝露。
“你的琴艺是跟我学的，放在这楼里也算上乘，平日里也安静知礼，”薛夜来抿了抿唇，顿了片刻，才仿佛有了继续说的力气，“去取了我的那架望月来，今晚就你去伺候苏侍郎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姑娘们，包括朝露都愣了一愣。
朝露只是卖到她身边做丫鬟的，当初去人牙子那里，薛夜来也是看她眉眼灵动，是个美人胚子，便将她买了回来。
朝露安静乖巧，做事得力，她本是将她当亲妹妹待的，前不久还说等得忙过了这阵，就给朝露寻个好人家，可现在……
她知道这样对朝露不公平，可是，伺候苏允墨的人，她总归希望是个干净的身子，而不是像楼里这些姑娘，像她这样的。
033命该如此[2/2页]